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沃唐卡”官网全站导航|

|十二生肖守护小唐卡|——|最新唐卡价格行情走势|——|收藏级唐卡推荐|

|佛像总集·佛像绘制参考|←此处图册可供参考学习

|古代唐卡图册|←古代唐卡藏品复制定制可参考这里

|唐卡寄卖|←画师唐卡直卖的唐卡可参考这里

沃唐卡官方告知:由于一些唐卡画师的手机像素偏低,有的唐卡实拍图未必能清晰表达出整幅唐卡的效果,需要了解详情的朋友可联系沃唐卡,告知唐卡编号即可了解该唐卡的细节及相关介绍。

“沃唐卡”官方唐卡评估等级:入门级–精品级–珍藏级–收藏级–艺术级

|已结缘·可参考定制|←此处唐卡可参考后定制

|待结缘·可恭请唐卡|←此处唐卡可恭请结缘

|藏密真言·心咒密咒|←此处目录可参考定制

|藏密坛城·曼茶罗|←此处目录可参考定制

|唐卡嘎乌盒·吊坠小唐卡|←此处目录可参考定制

沃唐卡24小时短信咨询热线:13661344269(提供“沃唐卡”唐卡编号可通过短信询价)

沃唐卡微信(wechat)咨询号:MasterQiRu(收藏级与艺术级唐卡设计定制)

庄子諵譁(全文·目录)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一篇 逍遥游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三篇 养生主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四篇 人间世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五篇 德充符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六篇 大宗师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七篇 应帝王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现在这一篇是《齐物论》,素来研究《庄子》最头痛,问题最复杂的,就是这一篇。而庄子的文章思路,最“汪洋博大,惝恍迷离”的,也是这一篇。这八个字是古人对庄子的批评,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首先我们来讨论这篇的题目《齐物论》。宇宙万有本来是不齐的,不平等的,一切现象,千差万别,各自不同;现在庄子却提出来齐物,就是万有平等。《齐物论》讲万物皆齐,皆没有差别。

这一篇《齐物论》所讲的,是我们人如何从物理世界的束缚中解脱,而到达真正无差别,真平等的那个道理。开头是讲如何去求证这个无差别的道理,最后说明无差别里的差别道理,以及差别又是怎么来的。

南郭与颜成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南郭子綦是一个人名,是庄子所提到的,后世也就把这个人列入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里面去了。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我们现在假设是看电影或者电视,出现一个镜头,有一个人叫做南郭子綦,管他是个老头子呀,中年呀,不管是什么人,他是一个人。

怎么叫“隐机而坐”呢?我们要注意啊!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没有椅子,不像我们现在。我们看到过日本人坐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那个时候就是这样。“隐机”不是这样趴着,而是软下去了,人这么一溜就软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这叫隐机。像同学们在教室做功课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那就叫做伏机而坐了,不是隐机。南郭子綦坐在席上,人向下面溜,似坐不坐的软下去,好像神气懒散得不得了,把头一翘,“仰天而嘘”。

这个里头有道理啊!嘴里头嘘一口气。要注意这个嘘,到了魏晋的时代,不叫做嘘了,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就把这个嘘叫做仰天长啸。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善啸。究竟怎么啸呢?老虎叫,叫做啸,难道一个人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古人所谓啸,同庄子的仰天而嘘是一件事,就是吹口哨,吹一个很长的口哨。有许多同学口哨吹得好,西门町,中山北路、电影院门前,年轻人吹口哨吹得很好,这个就是长啸。

“答焉”,这个答不是答话的答,而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面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这样把气一吹,心里所有一切都吹出来了。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丧失了一个东西。这个“耦”不是夫妻配偶的偶,这个耦是指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一切外境都没有了,人就那么一软,就下去了。你说他死了,不像死,活么也不像活,反正是懒洋洋的,懒得没有骨头那个样子。

庄子第一篇讲《逍遥游》,由一个鲲鱼变成大鹏鸟,九万里高空南飞说起,最后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就是《逍遥游》。第二篇《齐物论》开始,不像《逍遥游》。这里一开始,讲南郭子綦这个人也不是灰心,也不是死亡,好像懒散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第二个镜头就出现,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站在他旁边,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我们注意,那个时代,没有桌子椅子,只有茶几,榻榻米席子,所以,对长辈,不是站着,而是有事情跪着做。古书历史上常见膝行而前的字句,就是在要紧的时候长辈叫.你就用膝盖头走路,趴着就过来了,这个叫膝行。到过日本的就知道,平常都是双膝跪在榻榻米上,最恭敬的是站着等着,恐怕长辈吩咐什么事。

现在子游“立侍乎前”,站在前面,他看到这个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他的话翻译成白话就是:“先生啊!老师啊!你干什么啊!你这个样子吓死人的。好古怪!我今天看到你,整个外形都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一块干枯的木头,没有生气了,内心像冷灰一样。”煤烧成渣子,渣子还可以点燃再烧,如果烧成了灰,就一点火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怎么身心可以到达这个样子,“老师啊!你今天干什么?”他下面又补充了两句。

交臂非故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我们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今之隐机者”,老师,你从前也有这样懒洋洋的休息一下,你今天特别不同,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这个状况“非昔之隐机者也”,与从前你每次靠在茶几上休息的情况完全两样。我照文字解释是这样。

如果只照这样文字的解释读《庄子》,一定把庄子冤枉了。庄子在这句话里,已经点题了。我们照古文讲叫做点题,点出那个题目,画龙点睛。魏晋期间,名画家张僧繇,画龙通常都没有点睛,只要他把龙睛一点上,画的这一条龙,立刻变成真龙飞走了。画龙点睛,破壁而飞,就是说这件事。

庄子的文章,这个时候在画龙点睛。“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要了解《齐物论》,首先要了解这个地方。当你第一秒钟坐下来的时候,第二秒钟仍在这里,但是已经不是第一秒那个我了。所以庄子后面就提到,孔子告诉颜回四个字:“交臂非故”。两个人对面走过来,你过来,我过去,我们两个膀子刚刚碰了一下,你向这边走,我向那边走,交臂而过,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我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在一刹那之间都已经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我们第一秒钟坐在这个椅子上,第二秒钟已经不是第一秒钟的你了,第三秒钟更不是第二秒钟的你。每一分每一秒,宇宙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两个手臂一碰,我们拉个手,放开手,再拉一次的话,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两个了。所以交臂非故这一句话就是“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当我们刚刚靠上座位一坐的时候,当下一刹那就过去了,借用佛学一句话,剎那无常。剎那是梵文的名称,翻译成中文变成这两个字。一弹指之间包含六十刹那。刹那很快,一刹那之间就过去了,就是无常,不会永远存在的。

庄子借用颜成子游的嘴说出来《齐物论》,没有分别,万物皆平等。平等也是个名词。忘记了外境,内外进入了《逍遥游》最后的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至于怎么样进入的,就是这一段描写的情况。他的老师南郭子綦回答说:

忘我与齐物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南郭子綦就说,是的,你问得好!“不亦善乎”,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换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而问之也”,有疑问吗?“今者吾丧我”,我告诉你,现在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忘我了。“汝知之乎?”你知道吗?就答复了问题。

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更是点题了,一个人要真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真解脱一切的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忘我。没有到达丧我、忘我,不能了解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齐物的境界。所以庄子在《齐物论》这篇,开头就求证齐物,万物不齐之上,有一个境界,那是了无一物,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那个境界的本相是齐一的,那个是绝对的。而万物不齐,有差别,却是相对的。

要怎么求得呢?开头就点出来,要真达到忘我,才可以谈《齐物论》。事实上,这几句话已把《齐物论》讲完了,下面都是空话,是引申的发挥。如果拿禅宗公案来说,许多禅宗祖师讲到这里就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愣眉愣眼,还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筋,不懂,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颜成子游问了以后,他就告诉子游,我已经入到无我的境界,“汝知之乎?”你懂不懂?如果要加一句形容词的话,就是颜成子游傻不郎当,还站在前面,不懂,当然不懂。

南郭子綦再说道:“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庄子特别提出来三种境界,后来中国文学上用得特别多,就是人籁、地籁、天籁。这个“籁”字,是耍赖的赖,不过上面加个竹头,好像是有音声。人籁是人境界,人世界的音声。南郭说,你听到了人境界的音声,但是你没有听到地境界的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我们中国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做的,或者是竹子做的,那个里头是空的,所以睡上去,地下音声听得很清楚,至少地面上的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在地下听。他说,你假定懂得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也就是自然的音声。下面这个“夫”字,是拉长问号,表示你根本不懂。

这里我们注意啊!《齐物论》包含两个重点,首先告诉我们,万事万物随时都在变化,是无常的,不永恒存在。就是“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换句话说,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钟的听话者。看到我们好像坐在这里,我们已经不坐在这里。所以,大家做工夫,求忘我;你不要忘我,它本来忘掉你的。你想求到忘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并不存在,它每一秒钟自己就忘掉了你,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他说你要懂这个道理,先要达到忘我的境界。既然不能忘我,那已经是形而下了。形而下的万有的现象界,分三个层次,就是天、地、人三层。不过他用音声,用音乐的境界来描写。

值得注意的有一件事情,不论中国外国,很多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方面,最喜欢引用音声来表达形而下到形而上。宇宙间的音声和光,是自然界范围最广,最容易使人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引导力量,所以他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

地球的呼吸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敢问其方”,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上辈礼貌谦虚的话。敢问其方,就是请问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并且请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这里首先提出来一个气的问题,形而下第一个发生作用的,就是中国道家思想所说的气化。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学哲学的特别要注意。我们晓得人类对于宇宙万有的起源,东西的哲学有几个说法,希腊的哲学、埃及的哲学、印度的哲学,都各有说法。宗教家也都各有一套说辞,一个是神创造这个世界,还有神拿个泥巴和点水,捏起来创造人类等。像这样各种各样的说法,如果追究下去,问问你那个神是谁创造的?就不能问了。宗教家到此谢绝参观,到此止步,不能问,信就得救,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

后来哲学家说,你叫我信可以,你要把理由告诉我。就是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因此就开始摸索,产生了哲学。说法虽有几种,但是大部分说法,都认为宇宙开始创造的是水。先有水,有水才生长万物。印度与埃及的文化,认为是四种元素,地、水、火、风,就是热能、水、气、泥巴,和在一起。这是哲学,这一种哲学是属于唯物论的。对于最初宇宙创始的说法,由宗教方面的追究,渐渐成为哲学性的对宇宙人生根本的研究,于是哲学脱离了宗教。

在中国呢?我们中国道家的思想,认为第一个形成的是气,万物皆是气化,这个气并不是风,庄子提出来叫做气。现在我们书上看到这个“气”,在最初古本的《庄子》,那个气字不是这样写,所谓无火之谓“炁”,因为写那个炁,不太容易懂,很难解释。拿我们现在的观念来解释,就是个能,是宇宙的能量,中国过去无以名之,把它叫做“炁”。大块是什么呢?这只有讲扬州话,或南京话才容易懂。大块就是这一大坨,这个大块,不一定指地球啊!不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上,把这个大块拿来代表地球。庄子所讲的大块,不是《兰亭集序》所讲的大块;这个大块是个假定名词。这个宇宙,这一大块东西“噫气”,怎么叫噫气?不是叹气,不是打嗝打出一个气,打嗝的气是肠胃不清,至少食道管不清,呃出来一口气。

“噫气”,这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变成风。注意啊!这是两层,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这里头有层次的不同。“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就产生了中国后代道家地球物理的思想。

中国原始物理思想,同现在科学路线不同,但是也不能不承认它是古代的科学。中国过去对于地球物理的科学看法,当然并不是由庄子来的,但在庄子同一时代,中国道家的科学思想已经非常发达了。那个时候,北方的燕国、齐国,山东一部分,充满了一班方士,后世称他们为道家。拿现在来讲就是科学家,是讲方技的科学家。这一班人炼丹、修道,实践超越生命物理束缚的技术。所以庄子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从中国传统文化上来看,连孟子也受方技科学家的影响,所以孟子讲养气之学,也是这个时候的事。

在一般中国道家方士们的看法,养气炼气是有很高价值的。我们的文化,看地球是一个活的,是一个整体的生命,而我们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不过是地球上的细菌而已。等于我们生了皮肤病,有些细菌活在我们的表皮上一样。因为道家认为地球是个完整的生命,它有活力,它就有噫气,因为它也有呼吸。

譬如江河海洋,是地球的肠胃、血管。照道家的思想,认为地球的中心整个是通的,等于人身血脉都是相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可以不死,不晓得多少万年都不死,在里头悠哉游哉,有吃有玩。现在西方科学神话小说,正向这方面走,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是有书可证的,不过这些书名都很难听到。既然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西北。

纪晓岚的经历

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他不太迷信,并且是很讲实证主义的。纪晓岚就是编纂《四库全书》的人,不过他也喜好记载这些奇异的事情。但他也是个怀疑主义者,是讲实际经验的。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有一次他被贬官到新疆吐鲁番。他的运气很好,发现那里有一个风穴,土人都认为这就是大块噫气,是地球的嘴巴要叹气,每年在一定的时间,人兽都要避开这个地方,还要逃得远远的。

当地球快要叹气的时候,听到地球里头的呼呼哈哈……那股气出来了,似乎是庄子讲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牛马骆驼一碰到这股气,就被吹得无影无踪。这一股气一直出来,说向西伯利亚走,走到哪里不知道。过几天以后,这股气又走老路回来,这一条路大家都要避开的。回来以后又到了这个洞口,好像人的吸气一样,倒吞回去,咽下去了,又恢复平静。纪晓岚亲自记录下来这个情景。

纪晓岚这一段记载,就证明了中国传统道家的学说,认为地球是个活的生命。所以地球的物理,是不准破坏的;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是会毁灭的。这是中国古代的说法。这里庄子所提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还不是刚才我们引用纪晓岚亲眼所见的那个情形;庄子是讲地球本身有它的生命,地球在出气,这口气出来以后,一变化,就形成了风。

庄子这句话,我们现代的青年想想,对不对?地球上的气是有限度的,在一定高空以外,空气完全稀薄了,那就不是地球的气了。地球的气只能达到某种的高度,到了太空里就不是地球的气了,太空那个是空的。

地水火风空的变化,譬如下雨,是地气上升,上到高空遇到冷气,冷热一接触下雨了。雨下来,这一股热气又上去,这个是地球的气,噫气。高空上面那个冷气,属于地球气的表层,超过那个气再向上面,没有空气了,那个更不属于地球的气了。所以庄子所讲的,有科学的道理,值得研究。“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是属于地球的气。

我们人呼吸的气,也有一定的范围。凡是我们呼吸时,气可以达到的范围,就是体外的光度也达到的地方,现在科学可以用照相机照出那个光芒。一般来说,人体的光芒,就是两臂伸开画一个圈那么大,那么多。也就是说,呼吸所放射的范围,也就是那样大。除非你经过修持,或者经过打坐得道,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那个光照和气的放射才会不同。

依他起的风

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这个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吃力一点,先要把它搞清楚。这其中有三个阶层,与南郭子綦打坐忘我那个境界不相干。先让南郭子綦隐机而坐,让他去忘我,现在我们先讲气的问题。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的问题,那是解脱的境界,与《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是连带的。

现在第二篇《齐物论》开始,到了南郭子綦忘我以后,接近于形而上这个本来解脱这一段,先把它摆下。现在转过来,从有我的境界开始。有我的境界,第一是意动了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庄子开始形容了,他说这股气变成风以后,除非不起作用,如果它动了,起了作用,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响,发出声音来;没有空洞的地方,显示不出风的音声。

青年同学们注意啊!你说风有形体吗?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那是我们的反应。风没有声音,我们听到的风声是风碰到了东西,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不是风本身的声音。至于风的形态,风没有形态,大风与小风,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说,读《庄子》也要留意了,“是唯无作”,除非不起作用,“作则万窍怒呺”,起了作用的时候,碰到物质,就发出来各种声音。

很多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你看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但讲形而下起用,就只讲到这里,这是什么意思?是依他而起,就是佛学所说依他起。如果不靠外物,不依他,本体的功能呈现不出来。一切都靠外物,靠作用,靠现象,本体的功能才能显现得出来。万有的用,都是本体的用,万有的现象就是本体的现象,都是依他而起。“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就是这两句话,说明由形而上到形而下。

吓人的音声

而独不闻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

这些都是庄子的文学境界了,也是真的,像是一幅画面。现在他说风这个东西,静态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它一有动态,什么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这个气,同时也形容我们人的境界。当我们心理状态平静的时候,什么现象都没有,意念一动,什么怪现象都来了,喜怒哀乐,也同庄子形容风一样,开始“而独不闻之翏乎”!

当我们站在阿里山顶上,高山上那个风吹到耳朵里,硬有声音,翏翏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是很平静的。慢慢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畏隹是山帳,山的转弯,凹谷,或突出的地方。我们到了山林中,那个有高山岩石的地方,庄子没有说下去了。“山林之畏隹”,高山上,山林转弯凹谷的地方,风才大啦!各种各样的怪叫声都有,听到会吓死人;凸出来的地方,声音也会怕死人。尤其到了夜里,再加上一点雨,手电筒也没有,坐在那里,真吓死人。山上的风大,“山林之畏隹”,可不是好听的声音,并不是天风翏翏然;注意啊!“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很好听,也很清雅的声音。

“大木百围之窍穴”,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声音,那些原始森林中的大木,一百围的大木,树上有洞,都是窍穴,风吹起来,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好像人的鼻孔,又像嘴巴一样张开,又像耳朵,又像“枅”,就是横木一样,又像一个圈圈,又像捣臼一样,有些深深的洼下去。这个要以画面描写,做成模型才容易了解。这许多的洞穴,庄子还没有形容完呢,庄子很艺术吧!

我们要是在山里找一棵大树根,那个树根东一个洞,西一个洞。每一个小洞,像庄子描写的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枅关,有的像洼,有的像洞。那些东西,碰到空气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如果把那么多洞的大树根,放在黑暗的房间里,用大风一吹,电灯也熄了,外面又下大雨,你在里面会吓死了,因为各种怪叫的声音齐鸣。

这是庄子玩的文学技巧,形容物理世界被风所吹的现象。不过中间有个重点,我们先来看它的文字。

冷风 飘风 厉风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于,就是嘴巴尖起来于……的声音。后者唱喁,就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和,不是和平的意思,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合音。所谓泠风,不是天气冷的冷,是高空里头的风,是三点水的“泠”,与零碎的零同音。高空里的声音叫泠风,“则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飘风”是大风,就大和。和声是很复杂的,大小两种风平常都有。有时候大风吹,有时候小风吹,我们一天到晚都有这个境界。再加上大台风来,就是怪风,“厉风济”,真碰到大风来的时候,这种厉风怪风一吹,所有的洞穴都吹了,“众窍为虚”,风太大闷住了一样,反而一点声音都没有。

所以讲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的现象。我们经常听到古人的两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万木无声知雨来”,这是夏天容易看到的现象。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很,我们人的呼吸都出不来。你看树叶子动都不动,一根草都不摇,万木无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知雨来”,闷一阵要下大雨,热气蒸到了极点,到了高空碰到冷气,大雨就下来了。所以,山雨欲来风满楼,万木无声知雨来,文学境界很舒服,很好;科学的境界,则像蒸笼一样,闷死人了。所以,文学境界与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现在讲到这里就是说明,“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力量太大的风吹过来,把那些小洞穴封住了,“众窍为虚”,反而没有风了。难怪苏东坡这些人,都学庄子的文章,这种地方才是诀窍。你看他形容一个东西,形容那些风,第一句话:“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形容风吹来翏翏然。尤其在高空,我们在这个高楼的顶上,到夏天的夜晚,太阳下山了,天风翏翏然,很舒服。

最后他形容,各种洞穴有各种风声,每一个洞,扁的、长的、深的、浅的,发出来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就把这个音声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把风的那个境界都形容透彻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的厉风来,则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后,像音乐一样,风声又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你们注意啊!前面一句话,“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耳朵里听的。“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则是眼睛所看到的。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一点点小风,那个草啊!树叶子啊!慢慢的飘啊,飘啊,摇啊,摇啊,都是眼睛看到的。他讲到这里,讲完了。

所以,庄子全盘是禅宗,后世禅宗说法就是学他的,然后给你大盖一阵,那真是盖,会说评书的人,嘴巴快速,哼啊!哈啊!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的,飘啊飘,摇啊摇,好了说完了,下文呢?没有了。

人籁 地籁 天籁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下面点题了,他的徒弟颜成子游,听到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嘴里在盖,盖到这里以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他说:老师啊!你讲了半天,我懂,刚才讲风吹的声音是地籁,是地球表面的现象。这个天、地、人三才,风是地的作用;人呢?他也不要老师讲了,人籁是什么?子游就自己说“比竹是已”。

人籁,人的感情啊!喜怒哀乐,怎么看得出来呢?用吹箫或者弹琴表达。古代的许多乐器,都是用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人的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换句话说,人籁的境界,人的心理情绪种种变化,产生人世间的是非善恶,也同风一样,是在肚子里乱吹的。

我们借用佛学唯识学的名称来说,那都不是绝对的,而是属于比量的境界,是比较出来的。那个声音好不好听,都是比较性的;换句话说,都是依他起,是比量的境界。所以说人籁不必谈。这样一讲,颜成子游又懂了。

他说:师父啊!地籁我晓得了,刚才您描写了半天,就是地球现象,人籁您也不要说了,比竹是也。人的感情变化,如果生气打起鼓来,声音就很难听;人发脾气时,骂人的声音就会像狼叫一样的难听,这些都是人籁,我也懂,唯一不懂的是天籁。

现在,我们暂且不讲这个天籟,先来研究一下,为什么《庄子》这本书被道家及修道人那么看重?道家有三经,《老子》为《道德经》,《庄子》为《南华经》,《列子》为《冲虚经》。《道德经》为大经,《南华经》与《冲虚经》为小经。后来道家修行的人们,也都以老庄为必读的典籍。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并没有传你工夫;可是有一点,如果你读到《齐物论》,庄子讲“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一段,就要留意了。

我们在座许多人,打坐、学佛、学瑜珈术、学密宗、学道的多得很。你们要注意,我们这个身体就是个地球,打起坐来,所谓上面打嗝,下面放屁,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甚至于身体里咕噜咕噜的动啊!什么任督二脉通啊!都是属于这一段的范围。

但是你也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都是气不能调和所造成;气真到了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那时气充满了,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就不动了。所以佛家讲打坐修禅定工夫,到了禅定的最高境界,就是“气住脉停”四个字,也就是“众窍为虚”。那个时候,身体感觉轻灵了,再也不会打嗝放屁,肠子里头也没有咕噜咕噜的动,耳朵里也不会听到声音叫了。

说到这里,许多人打坐都坐成精神病了,耳朵听到声音叫,叽……好像万华那一带,听到夜里卖面茶,嘘……打坐经常会发生那种情形。那都是身体内部的气动,不必理它,那只是现象。等到“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充满了,你自己看到“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那个气机走得很轻顺,很自然,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说由人本位的人籁达到了地籁的境界。你这些气走通了以后,慢慢情绪变化了,思想的本位慢慢升华了,但是还谈不到道。再进一步,第三步由人籁、地籁,才到达天籁。

吹万不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注意啊!《齐物论》这个要点,高明得很,庄子都点出来了。什么叫天籁?天籁是庄子提的名词。我们这个生命,宇宙万有,生命的本来,庄子把它取了一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的人,就叫它吹牛,这个“吹”字,就是从《庄子》来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年轻时在四川青城山,山上都是道家的庙子,有个庙子叫上清宫。那个道观很大,墙壁很高,上面有一幅画,我们站在那边看了半天,每个人都笑得不得了。那幅画画了一条牛,又画了很多人,抓住牛的尾巴吹,抓住牛耳朵在吹,抓住牛的脸吹……,就是把“吹牛”这两个字,画成一幅画。有些人抓住牛腿吹,那个牛一伸腿就蹬过去了,那幅画画得真好。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吹牛跟吹万一样。什么叫“吹万不同”?宇宙万有这个生命,就是这一股气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的时候看吹糖人,一个人把一块糖用嘴巴一吹,要什么就捏成什么,一口气就吹出来了。

宇宙万有的生命,也就是上帝那么一吹,把我们给吹出来的。庄子称之为吹万。形而下这股生命怎么来的?地气所生,是一股气来的。你不要把它当成风啊!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这个气只是个代名词。一股气吹出来,万有现象不同就是“吹万不同”。所以我们在座这么多人,每个人健康不健康,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各种样子不同,就是吹万不同。

但是天籁是宇宙万有的开始,是宇宙间形而下第一个作用,不是形而上的。形而上是无我,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形而下就是这一股力量吹出来的,“吹万不同”,吹出来万有不同的现象,“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不同的现象,万物就不齐了。

每一个人得到一个生命,但是每人自己的变化却各自不同,而原始相同的地方,就是这一口气吹出来的。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变成万气以后,你有你的狗脾气,我有我的牛脾气,他有他的老虎狮子脾气,各人不同,因为吹万不同。

庄子说,“咸其自取”,哪有主宰啊!没有一个人做得了主宰的,上帝也做不了主宰,神也做不了主宰,菩萨也做不了主宰。因为是“咸其自取”,都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没有;都是你自己造的,都是你自己吹出来的,吹万不同,咸其自取。

“怒者其谁邪!”这个怒,不是讲发脾气,这个怒是形容词,就是吹的时候,脸涨起来的样子,所以我们叫“鼓吹”。你看把泡泡糖嚼完了,就吹气,那个球吹得愈大,你的脸就愈涨得红,两边都鼓起来,好像发怒一样。怒者其谁邪?这个吹气的人是谁呀?是上帝吗?是上帝的外婆吗?都不是,还是你自己。这是《齐物论》的要点,都点出来了。

这几句话,“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成其个人的自我。其实没有我,一股气吹出来,变成这个生命以后,你自己抓住这个,就变成万气的不同,万个人各自不同。这个生命之来,“咸其自取”,都是自己的事。

这个气等于大海的水,你的量大一点,多舀一点水,量小少舀一点。所以有人抓多一点,气就多一点,有些人气魄则小一点。有些人小气,有些人邪气,有些人正气,有些人阴阳不正之气,有些人半阴半阳之气,各种各样,就是所谓万气不同。

至于说谁做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吗?非自然!而是“咸其自取”。所以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楞严经》一样。

无主宰 非自然

《楞严经》的话:“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没有主宰,不是自然,而是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应就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他吹的气就有多大。随你自己的业力发现,既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

佛说《楞严经》的时候,是在印度,究竟是庄子以前,或以后,无法考证。虽是两方面的说法,但是原理却是一个,只是表达的不同而已。所以禅宗后来提出来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究念佛是谁?我是谁?其实庄子早给你说出来了。

这个生命先有气—“吹万”,如果一口气不来不吹了,这个形体就不属于我们了。这个形体不是我们的,是依他而起的,当然没有他可以依赖的时候,你那个东西跑哪里去了?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有一口气依傍这个形体,我们才有这个生命。庄子《齐物论》这一段,讲到最要点的地方,下面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神 气 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岂不是说空话吗!“大知閑閑,小知閒閒”。那个閑,好像是台南盐场的盐,后面的閒,好像是化学的盐(众笑)。前面这个閑,門字里头一个栏杆,是拦阻的;下面这个閒,門字里头一个月亮,悠閒的閒。这两个字严格讲起来是有差别的。后来虽是通用,但是原始中国文字,这两个字并不通用。

因为古人盖房子没有门的,等于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门,下一层养牛养猪,上一层住人。这个情况到西南、西北边疆就看到了。西南边疆还保持这个形态多一点。落后地区文化没有开发的地方,晚上牛羊一进来后,总用个木头的架子挡住大门,所以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头上那个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閑者,有防止的意思。

下面一个閒呢?晚饭吃完了没有事情,在门里坐着,看看月亮。门缝里头,月亮照进来,悠哉游哉,这个当然是很清閒的閒。所以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不同,上面这个閑是防閑之閑,下面这个閒是清閒之閒。庄子这个时候,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不是乱用的。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范围的,有道德的标准。换句话说,閑閑是形容思想条理清楚;真智慧什么都搞得清楚,界线划分,穷本溯源,样样都搞得清楚。“小知閒閒”,小聪明的人,閒閒,玩小聪明,懂了一点点,自己以为了不起。那到底是有限公司,不行的,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说大话的人发言,这个“炎炎”,不要当作发炎的意思看。炎者,炎光也,火烧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说的大话大道理,等于放光动地。“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来好像有所建立,但并不究竟。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寐是睡觉,许多老年人睡不着,中国医学养生的道理,老年人睡不着是因为火水不相济。火水为什么不相济?因为心肾不交。心火,那个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沉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肾水就是荷尔蒙,以及维生素等,不够的话,肾水不能上升,造成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

养生之道先要培养脾胃,把心神凝定,自然就睡着了。所以老年人爱睡觉的,是长寿之相。火水不相济,就是心肾不能交,在理论上讲是魂魄分开了。魂是灵魂,就是思想意志。魄是生理上的,包括气啊!血啊!肌肉啊!荷尔蒙啊!营养啊!维生素啊!蛋白质等加起来,叫做魄。

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成骷髅形状,看到人哼哼啊啊,那是魂跟魄分开了。年轻的时候,魂魄两个是在一起的。所以中国人讲生命的道理,认为睡着时,魂没有离开身体,还在身上,归到某部分。魂归到后脑就做梦,魂到了前脑就醒了,如果藏在心肌之间,就睡得很安详;魂一旦离开了身体,那就是做大梦了。中国古代的说法,认为人做梦的时候,从自己头顶上就出去了。

所谓“魂交”,是魂跟气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着了,神气两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饱满;没有睡好的话,神气没有交媾,那样就不行了。“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像花一样,神跟气都充沛了,因为他两个相交了一夜。睡够了,咚,起来,充满了气与神,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前两句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中两句讲说话的境界;后两句讲睡着了及醒了的境界;这六句话好像不相干,现在说明你就懂了。六句话其实都相关的,神气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气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这都是由神与气两个东西来的。所以思想用过度,写文章多了,魂跟魄不相交就睡不着了。如果多炼气,养气,气充足了一定就会睡着。气把那个魂吸收回来,人就睡着了。下面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魂魄分开了。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它说普通一个人,不懂神气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后,一接触到外界的环境“为构”,就整天用心思,勾心斗角。“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斗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骗自己。“缦者”,好像把东西密封起来,外表涂上油漆,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准备今天到股票市场,买它一千块钱,三天以后涨成三万,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窖者”,赚了钱怎么办?唉呀!放在银行靠不住,还是放在某一个公司,四分利息。嘿!靠不住,还是放在保险柜……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得笑一笑,你问他笑什么?嗳……没有什么,他在那里保密。缦、窖、密者,庄子一句话“日以心斗”,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惶恐可怜的人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有一个恐惧、害怕的境界。佛学上也用过“恐怖”这个名词,《心经》上面提的就是这个东西。一个人活着每天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恐怖没饭吃了,一天到晚伤脑筋。庄子这么一形容,活着没有一天是痛快的。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开始一念之间一动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这个机关,在某一个小问题上稍稍一动,就引起了大烦恼,接着就变成了一大堆的是非利害。如果开关不向外呢?“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留在里头的如“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架、打架、打官司。

“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个什么呢?道家解释为“厌(音掩〉胜”。譬如今天运气不好,到民权东路恩主公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根香几个馒头,去拜拜,也属于厌胜。或者叫人画一道符放在家里,或者去哪个地方点个灯呀!乡下庙子里很多。乡下人到成都路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包一包香灰回去,那都叫厌胜。厌胜的道理是要求把坏的一面去掉,一天到晚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想达到成功的目的。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的一生就在这个心理状况中过日子,好可怜啊!不晓得这种情况都是自杀的玩意,促成自己早死,像秋天冬天一样,万物凋零得很快。我们的生命本来是很长的,为什么凋谢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像冬天一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就是因为自己内斗而造成的生命消耗。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时,人也老了。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没有了,所以对这个世界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了极点,嘴巴也封起来了,问他什么都懒得回答,摇摇头,没有兴趣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快要死的那个心,一点阳气都没有。这一段,庄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到达了那可怜的境界。

心态 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这几个名词,四字一句,就是所谓春秋战国南方文章的做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做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楚辞》、《离骚》,都是这个做法。我们再三提起大家注意,这与齐鲁文学孔孟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这一句话提到四个要点,就是开头的喜、怒、哀、乐,很值得我们研究。中国儒家的一本书《中庸》,上面也提到这四个字。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做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心理的状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讲《中庸》的时候,你们也听过,《中庸》这个中,不是中央的中,应该照北方话念“仲”才对。就是中奖了,打中了的念法。如果把《中庸》一定解释为中央的中,也可以;实际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音仲〉”才算对。

在子思写《中庸》的时候,也正是庄子的前后时期,相差不会太远。在这几十年当中,由春秋到战国,哲学思想走入了科学范围,就是要求实证。为了追求实际,产生了一种修养的方法,结果也就产生了后世的道家。

可是,《中庸》所讲的喜怒哀乐,后世把它解释为心态,用现在的新名词来说,就是心理的思想形态,意识形态。这种千古以来的解释,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喜怒哀乐不是心态,而是情态;是由人的情绪所发的,而心态是不属于喜怒哀乐的。

《礼记》上提到的是七情六欲,七情就是喜、怒、哀、乐、爱、恶、欲;六欲则是后世所加的,但是《中庸》与《庄子》,只有前四个字,下面三个没有,因为爱、恶、欲这三个所包括的,纯粹属于心态。这也就说明了喜、怒、哀、乐是属于情态的范围,是情绪的作用。

什么又叫情绪呢?情绪有许多是生理影响的,换句话说,就是气的作用。譬如喜,很高兴;怒,发脾气;哀,心里难过的时候,看什么都想掉眼泪,很悲伤;乐,高兴起来时,快乐得很。这四种状况,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虽然我们认为不要轻易发脾气,也不要傻乎乎的笑,但是自己情绪的变化,连带产生的关系和气的作用,理性是禁止不了的,因为它是自然发出来的。

所以《中庸》上的喜怒哀乐,如果完全把它当成心态来讲,我们对《中庸》的了解就有错误。事实上,这一点同《庄子》这里正相符合。《庄子》这里喜怒哀乐是讲情态,这四个典型,我们每天经常都会表现出来的。

“虑”是思虑、思想;“叹”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所以由虑而到叹;再由心理的变化进而到了“慹”,就是佛学所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于内在的执著,而表现于外的形态,就是“姚佚启态”。“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浪漫,开放,随便;“佚”就是懒惰;“启态”就是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这十二个字,描写人的姿态。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就可以画几十幅画面,由心态及情绪的变化,表达到外面各式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四肢的动作,各个不同。这种由心理变化而形成为生理身体活动状况之间,有一个东西,书上没有讲,大家都不要被它瞒过去了,它只有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

有时看庄子的文章,虽说汪洋惝恍,气势如银瓶泻水,很难抓住它的中心,但实际上,它的逻辑非常严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下面,接着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他说出一个原理,“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的乐字,后世读法有两种,可以读成乐(岳),音乐的乐;可以读成乐(勒),快乐的乐。乐出虚是个物理的状态,是接着前面吹万来的。

前面描写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的现象,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凹,就发出来呜……嘘……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也需要个乐器才能发出来,乐器是空的,也就是虚的。尤其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灵也要很清虚空灵,没有杂念,然后才能发出优美的音乐声。这就是乐出虚的道理,是一种观念。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分是从这一方面来解释的。

道家的解释则不同,认为是乐(勒)出虚,一个人心理太高兴的时候,气散了虚了;高兴到极点,或悲哀到极点,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这两种说法都成立,重点在于不管是乐(岳)出虚,或者是乐(勒)出虚,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发展得越厉害,就越空虚。尤其是高兴,越高兴气越虚,心境也越虚;如果向内收缩,闷在里头,则“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阴暗潮湿的地方,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譬如我们大家喜欢吃白木耳,培养白木耳的地方,必须闷得又热又湿,一天到晚都是潮湿不透风,才能培养成功,这就是蒸成菌的道理。

这两句话,为什么夹在情态同心态的变化中间呢?因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产生了变化。我们郁闷的心境久了以后,生理上容易产生许多的病。这两句话,道家很重视,认为是修道的要点,所以修道的人要念头清净,要空,就是因为乐出虚之故。这个空的情境,使人容易进入那个清虚的状况,容易接近形而上道。如果一天到晚有所为,有一个东西在心中转来转去,慢慢的真会变成一个东西。“乐出虚”这一句话,是讲由“有”变成“空”,也就是心能转物的说明。“蒸成菌”这一句话,是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

生命存在与意识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他说我们这个生命,就是由空变成有。譬如我们很高兴的时候,高兴到极点,乐极必生悲。高兴笑过了头,不是肚子笑痛,就是眼泪笑出来。说不定笑弯了跌一跤,跌伤了还要去缝两针。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当一个情态心理达到极端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的心理与生理,互相变化,昼夜相代。一个大运动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了动能。但是休息久了又受不了,必须要起来活动,一切心态和生理状况,就这样的昼夜彼此互相替代。这个“代”字,等于彼此互相交流。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来心理变化作主的是谁,什么使我起了思想?什么使我身体衰老?什么使我有生命?这一切是怎么样萌芽的?自己永远找不出它的来源。

“已乎,已乎!”他说算了吧,算了吧!找不出来嘛!真可怜,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来源,也不知道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一天活到晚,更找不出来主宰思想、运动、作用的是什么,只好把昼夜活着的既有现象,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是庄子所说的。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差不多吧!这讲的什么话呢?如果翻成白话,只能这样翻。这三句话像是男女讲恋爱写情书用的。庄子到底讲些什么?

庄子告诉我们心物两者是一个作用。彼就是物,我们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他(身体〉,显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有个形体活着,如果没有“我”这个灵魂在身体内,则这个身体只是肉架子,一点用都没有。“非我就无所取”,你能够这样去了解的话,“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如果在宗教哲学立场来比较说明,“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几句就是佛学所讲的: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意识流注就是我们的意识、思想,像河流一样的不停地流。从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就像河水里那个浪花,东跳西跳,不晓得跳到哪里去了。外表看起来,永远有个我存在这里;实际上,这个我是假的,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那个真的我,却找不到。

但是这个意识的流注,也必须要借着物理才行;没有生理和物理,是不能表现出来的。除了人的生命不停地流注外,宇宙的生命,也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了万象。有关这一点,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在这里仅略作了解。至于他所提到的“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就是后世禅门临济宗的宾主之说。用西方哲学观点来说,宾主就是主观与客观。主观跟客观是相对的,没有我的主观,也就无所谓客观的环境。他说,你能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只是差不多而已。

“而不知其所为使。”他说为什么说差不多呢?到底是哪里还差一点呢?因为你并没有找出来生命的主宰,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拨动机关,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所以只能说差不多。

主宰是谁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里头有个主宰,就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神、菩萨,这种说法,我们是不敢随便冒昧相信的。我们如果求求上帝菩萨,把我们的感情停止一个钟头,让我们轻松一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使我们停止不了。所以说,上帝、神、菩萨不是这个主宰。

既然不是上帝,那么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是我自己吗?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说,“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来的那个是什么?就是生命怎么开始的,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眹也代表我,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

“可行己信”,你说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己信”,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真主宰找不到,灵魂又是个什么样子?心是个什么样子?心不是心脏啊!心脏换一个还可以活。如说是脑,现在的科学进步,脑部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不见其形的。

“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真奇怪,我们很爱自己这个身体,我们最有感情的是对这个身体。譬如说,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之爱也好,嘴里说我爱你,都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自己最重要。可是真正是爱我自己吗?又不一定!医生告诉你这一块要拿掉,你才可以活下去,那就不要好了,把这一块割掉算了,自己也不爱了。究竟爱的是什么?还找不出来,所以说,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

“百骸”,他讲这个身体百骸,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九窍”,人身上有九个洞,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七个在头部,身体下面两个,一共九窍。“六藏”,身体子里头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大小肠、胃、胆、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庄子这个说法,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佛经上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凑找来的,分成三类,外相十二:发、毛、爪、齿、眵、泪、涎、唾、屎、溺、垢、汗。身器十二:皮、肤、血、肉、筋、脉、骨、髓、肪、膏、脑、膜。内含十二:肝、胆、肠、胃、脾、肾、心、肺、生脏—大肠、熟脏—小肠、赤痰、白痰。

“吾谁与为亲?”刚才说过,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如说是眼睛,那好吧,把你耳朵割掉,你绝不干。现在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课乱想,两只脚坐在这里没有用,叫你们拿掉,你们也不干。这个时候我在讲,最重要的是嘴巴,没有嘴巴讲不出来了,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我也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

“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说,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自己都很喜欢。“皆说之乎?”这个“说”字,同“悦”是一样的。“其有私焉?”或者说,特别爱眼睛?特别爱嘴巴?我们自己想想,“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如是,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没有一样喜欢,也样样喜欢,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生命。这等于一个皇帝,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属。

换句话说,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结束了,它也就不属于我了。所以说这个身体,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为臣妾乎?”或者说,“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这个形容得很妙,这一句话就是政治原理。一个领导万民的人,下面都是他的臣子、臣妾、子民。理论上讲,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气,彼此都不友爱。当我们用手去拿东西,脚走不动的时候,那个脚就很讨厌手。当我们犯了罪,被拉去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就很讨厌头脑,犯罪的是你呀!怎么害得我挨打呢?所以这个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也,他们彼此都不和爱,这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平衡。今天头痛,明天又牙齿痛,刚刚把头痛治好,又拉肚子了,把拉肚子治好了,又便秘了,彼此互相不能统治,不相称。

“其递相为君臣乎?”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今天你当主席,我听你的,明天我当主席,你听我的。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弹琴的时候,指头在当主席,其他不能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为宾主。

说了半天,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好像看《楞严经》的上半部一样,都是在找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找了半天,身体上都不是。“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体,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同禅宗一样,处处是话头,讲到某一个地方,给你一个问题,他不给答案。他有没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他接着又说,你找找看,在我们这个生命存在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与不得”,假定你找出来了,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或者是找不出来生命的主宰,“无益损乎其真”;他说都没有关系,找到了,对现有生命不会多出来什么;找不到,对现有生命也少不了什么,还是照旧活下去。对于那个真正生命主宰来说,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对它都没有损益。

这几句话,等于后世禅宗所讲的迷悟不二。开悟了与不开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没有两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远就是这样。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样。我们听了庄子这话很安慰,可是上当了;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样嘛!找这个真宰干什么?为什么又想要懂得它呢?这些理由在什么地方?

下面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有了父母给我们这个身体,有了这个生命,你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是活着在等死。你一百岁死,不过等了一百年,八十岁死是等了八十年。你没有死,活着在干什么?活着在等死!“不亡以待尽”。这是庄子的话,对与不对,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

刚才我们讲到,庄子在述说生命存在的心理生理关系,他说一句重要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接着他说: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这段他说,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看起来是存在,实际上,说白一点就是活着在等死。如果不这样讲,就是佛学讲的“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生命像水流一样,不断地连接起来。佛学这个名称,在唯识学里头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那么露骨。如果我们这一句话看通了,活得会有点伤感。但是下面他又讲了一个现象,我们这个生命活着,“与物相刃相靡”。与外界的万有,与物质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当中,彼此又觉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

这个道理,中国文化的阴阳家认为,是生克变化,相生相克,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讲,“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道者盗也,就是说,所谓修道的人就是盗,就是小偷、土匪。打坐练工夫呀,练气功呀,练太极拳呀,炼丹呀,都是把天地的精华偷过来,由父母帮忙,再加上一个我,三个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华,才有了我们现在的生命。我们觉得现在是存在吗?他说与万物相刃,像一把刀一样,彼此对杀争斗。表面上看起来相靡,互相很好,实际上,我们这个生命,“其行尽如驰”,“行尽”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个尽头;“如驰”像马跑一样的快。你想把生命停留在年轻阶段不向前跑,做不到。生命永远像马一样在跑,“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没有办法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这是从消极的方面看。不过你不要听他骗,他并没有把人生看得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这一段,把人生都描写完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我们一天三餐下厨房,做的牛排、面包、饭啊,劳苦得要命,就是为这个身体。一下肚子饱了,一下又饿了,然后也为别人做奴隶,为儿女为孙子,终身都在服役。成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啊,一无所成的跑掉了。所以《易经》坤卦有一句话,“无成有终”。没有成功,一生看不到成功,但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总算儿女讲起来,当年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怎么样,总算有一点结果。那么,《易经》还算讲好的一面,虽然没有成功,而有结果的。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给你拉开了,“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苶然,这个苶是形容。苶然,就是这样的。“疲役”,为生命疲劳到极点,这一辈子做奴役都在疲劳状态。“而不知其所归”,结果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乎,这里又来一句,可不哀邪。这个令人听得双泪直下,生命的价值,被他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假定人修道修到了长生不死,又有什么用处呢?多活一万年,不过多等了一万年,不亡以待尽。多活一千万年,不过多等一千万年。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所以,“人谓之不死,奚益”,一个人活到长命百岁万岁,活着有什么用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他说,你活了一百岁的时候啊,那个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两样。我们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两样。所以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这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讲,老了就是不行,做事心有余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时愈烦的事情愈有兴趣,格老子,非撞他一下不可,老了撞不动了,就不行了。就是庄子说的“其形化”,形体变化,“其心与之然”,你心理随着体能的影响也变化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跳舞听歌,绝对不是你十九岁听歌跳舞那样;十九岁听歌跳舞啊,管他唱得好不好,反正那么唱跳就对了。老了就不同,中年又不同,今天同明天又不同。所以“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所以,你活长了又有什么用呢?长生不老,修个神仙,又值得几毛钱?这是真正的大悲哀。接着就讲: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那么谈起来人太悲哀了。下面这一段就是禅宗讲的“转语”,庄子讲到这里,自己就转了。他说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或者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明白,没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来,并不茫茫然的吗?这样的人才活得有意义啊!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谁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呢?这等于禅宗的一个话头,你去参吧!下面他话头又转了说,有些人认为自己开悟了、找到了,有些人认为懂得真理了;世界上所谓宗教、哲学,各有不同,下面是庄子的批评。

谁是 谁非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一个人如果跟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成立了一个观念,各有立场,各有主观,“而师之”,认为自己这个是对的,是最高明的,然后用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譬如每个宗教,每一个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各自的理论。乃至于佛法,小乘、大乘,各宗各派,都有各自解释的方法。这些理论都是“随其成心而师之”,是把自己的心理,构成了一个心理情态。拿现在新的哲学观念,就是构成了自家意识思想的形态,再拿自己这个意识形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认为这样是了不起的真理,认为自己就是大师的话,“谁独旦无师乎?”哪个人心里没有一个老师啊!所以,都看不起别人,因为都自认有高明之处!而且我的高明不传给你呀。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论,认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这一种心理状况,“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这个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或思辨的方法,来研究替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这是观点上面的自取,构成了一套理论,构成了一套哲学。下面一句话,整个的分数给你打零分。“愚者与有焉”,愈笨的人,愈认为自己的理论高明,愈认为自己对。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个主观的观念,没有成心“而有是非”,借用西方哲学的观念,绝对客观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现象,庄子就说了一句名言,“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假定当时庄子这篇文章在楚国写的,在湖北、河南之间,要到南方越国浙江去,就是说,今天动身到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说从前就来到了。这个讲的是什么话?换句话说,就是你今天去美国,刚刚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人家问你几时来的?你却说我没有动过呀,我从前就来到这里,就是这个话。你说庄子这个说法通不通?“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没有动过。

后来佛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僧肇法师,是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分量最为重要。其中有一篇很权威的论著,叫做《物不迁论》,说明宇宙万有没有迁动。其中的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是大台风的名称,那个风转起来,把山都吹垮了,所以叫旋岚风。“偃岳”,大风来,把阿里山啊,五岳都吹倒了;好像大地震来的时候,把地球都震垮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都常静没有动过。

“江河竞注而不流”,他说那个流水,长江黄河的水,昼夜长流,如果你懂了,悟到了物理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的话,这个水没有流动。这篇文章说物不迁,中间的重点也提到,“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的理由和发挥。

后来到了明朝,禅宗憨山大师,他在山上住茅棚好几年。他悟道了,是什么时候悟的呢?有一天打坐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江河竞注而不流”,哈,开悟了!禅宗的悟很难懂啦!古人读书都是背的,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这些名文,背得很熟,因此在那个时候一启发,开悟了。

“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现在拿新的物理观念,不作哲学的观念解释,譬如我们今天晚上十点零一分,在台北车站买一张票到高雄,或者快车五个钟头,慢车七个钟头,明天到了高雄。我们可以说,昨夜十点钟上车,今晨到了高雄,可是我们没有动过,还在台北。因为我们在台北上了车,火车在开动,但这个地球在转,在动,转了半天,还是转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没有动过,一切都没有动。我们在地平面上看火车开到了高雄,实际上,地球转得很快,还是在台北那个地位,你永远没有动过。用科学的道理,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但他现在提出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却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对?哪个不对?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己认为这样对,就是对,都叫做师心自用。有许多同学写报告,写日记给我,写成“私心自用”,写错了,应该是这个“师”。

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的存在呢?这又是一个逻辑观念。也可以说有个是非。这个是非像什么呢?就像你今天开始动,到美国去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今天动,过去已经到了。这就是说,一切的是非,都是因为空间时间观念而产生的。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是非观念。至于形而上那个真正的真理,那个是非,就是万象都在动,它始终没有动过。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个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称做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个是哲学最高的观点了。因此后面就讲:

真正的是非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你懂了这个道理,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灭论”。一般那个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师心自用的。形而上绝对的那个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别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他说“是以”,就是所以,“无有为有”,在那个形而上的本体上,真理方面没有东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也就是《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所讲“亡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吗?宇宙万有怎么来的?真空生的,从真空里头来的,无有变成有,是无中生有。这个宇宙是这样来的,生命也是这样来的。但这不是唯物论那个思想“无有”,那个“无有”是断见。“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呢?我告诉你,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样,他都不能了解。

为什么这里“有神禹”呀?在我们中国的文化史上,大禹王是位大科学家,他的科学是神化,神人的科学。这要研究上古神话史了。大禹王把洪水治下去,历史记载,只晓得九年治好。我们曾提过在道家上占保留的资料,认为大禹王有神通,有各种各样的法术,所以中国上古文化,称大禹王为神禹。他有无比的神通,智慧之高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纵然有大禹王那样的智慧,那样的神通,他都不能了解真空变成妙有,“吾独且奈何哉!”那么叫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办法懂呢!

这一段引出来什么呢?现在还是庄子文章的波浪、过程,后面有个主题,还摆在那里,那个目标还在前面,并没有搞乱了。等于说,一个主题中间譬喻了长的,譬喻了短的,由天上譬喻到地下,在那里转圈子,可是没有转乱了。我们自己却转乱了,看到他的文章,好像没有逻辑,其实非常有逻辑。他现在讲人世间的智慧,因为了解形而上本体的道,都不透彻,以致产生世界上各家的学说,辩论那个是非。现在接着辩论形而上的学理,所产生各家的是非。

言语是什么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注意啊!怎么说“言非吹”呢?如果翻成是我们讲话不是吹牛,那就不对了。庄子的名词,“吹万不同”,有各种的声音吹出来,实际上庄子开头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以来各家的学说,百家争鸣,都是只懂了一点道理;懂大一点的吹大一点,懂小一点的吹小一点,都在吹,都是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坐在这里吹;诸位听了,心里也在吹。不过我是吹出来,大家是在心里慢慢吹,吹小声一点,自己听得见。但言语不是吹,不是像大风吹到洞里发出音声一样,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这个话怎么翻译呢?我们把古书翻成白话,意思就是告诉你,言语的本身,并不是像物理那样只发出音声,因为言语后面有个语意。所以现在世界上,有一门新学问叫“语意学”。言语的本身,每一个音声,都有它包含的内意。因此说言者有言,非吹也,不是那个大风吹声音,乱叫的。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每个人所发出来的言语,绝对有一个确定性;但是,每一句话说出来,真有一个逻辑不能变的真理吗?他说,不一定。所以人一天到晚吃饱了饭,无事可做,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看人讲是非的时候,各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都没有确定的道理。现在他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点。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他又推翻了前面讲言语的本身不是吹的说法喔!因为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它的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说,“果有言邪?”怎么说呢?真的吗?每一句话,都有它语意真实性存在吗?不一定!“其未尝有言邪?”因为每一句话所代表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靠不住的。因为言语的本身是个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了,这个里头有个道理的。

“其以为异于鷇音”,我们人呢,尤其是搞逻辑的学者们,自己认为讲出来的这个理论是真理,是绝对的真理。庄子说啊,他听起来像真理,但与蛋壳里鸟叫的声音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两样。

“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他说你懂不懂?你再来辩论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还能够再产生一个逻辑吗?或者说,此言语存在的真实性,这个逻辑是到此为止呢?或是最高的真理呢?他岔进来这一段。所以研究《庄子》,没有办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学问不够。我认为只有拿后代的佛学来解释,比较容易明白,但是对佛学要真正的了解才行。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等于佛学所讲“旋陀罗尼”,就是总持法门。言语音声是个总持法门。佛学名词叫旋陀罗尼,一切咒语都叫旋陀罗尼,所以咒语不能解释。譬如说嗡啊嗡啊嗡啊,念去就是了,娑哈怎么哈去都可以。这个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我们中国人看到人时,“嗨!”你就笑了,这个嗨我不一定是叫你啊!可是“嗨”一声,你就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譬如我们对动物有一种音声,一发出来它就懂了,也是旋陀罗尼。音声有它的作用,所以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究竟吗?等于一般学密宗的,把念一个咒子当成不得了啦,以为这个‘咒子就是佛法了,这个咒是不传之密。但是佛在因明上告诉你,声是无常。唉!完了,这个咒子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统统都旋开了。庄子也提到声是无常。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了解了《庄子》,就了解了声是无常,前面了解了旋陀罗尼,最后又推翻了,声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不存在。那么他说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文字言语,只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的,你不可以执著文字言语;如果执著了文字言语,你就糟了。所以他下面说:

道与言语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先提出这两个原则,前提是道无所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是遮起来的,实际上道是普遍存在的,应该任何人都了解,真理是永远不变的,你拿到也是真理,我拿到也是真理。“道恶乎隐”,因为它是天下之公道,没有秘密。为什么世界上的人会说,我这个是正道,他那个是邪道;这个是真道,那个是外道、歪道;为什么有这些是非出来呢?“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他又说,言语说出来,本来就是要你懂嘛,可是人类很可怜,不管中文、日文、英文,哪一种文字语言,都没有办法表达人类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如果我说,你长得真漂亮,你误会了就会生气,心想这个家伙耻笑我;有时候很亲切的故意骂一句,这个家伙真可恶,可是他听不懂,气得非杀人不可。所以言语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的思想与情感。言语的本身,本来应该是没有保留的使人懂,可是人因为听了言语,反而不懂了,变成有是有非。

世间上有了一个道,于是各家都讲道,下面他骂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子有墨子的道,做强盗的也说有道,每一个都说有道,各有各的道,哪个是真道呢?他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两句话,特别注意。“恶乎”,就是“哪里”,“恶乎往”道到哪里?向哪里去找一个道,道也没有向别的地方去啊!“恶乎往而不存!”它本来就在这里啊!我们看庄子的文章,觉得文句很美,但很难理解,因为他的文字有他的逻辑,有他文字的美感。那么如何懂他这一句话呢?你读了《金刚经》:“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就懂了。“道恶乎往而不存”,意思就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永远在这里,故名如来。如果我们要懂《金刚经》说的这三句话,就拿庄子这一句话解释,也就懂了嘛!道恶乎往而不存呀,对吧!

“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言语在哪里存在呢?刚才说了,佛在因明上说的,声是无常,言语讲过了就没有了,就空了。所以佛经上说如谷响。“恶乎存”,这话说过就过去了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必一定要说你的话不对,我的才是真理呢!这个太笨了。但是呢,世界上的是非与真理,尤其对于这个道,哪个不好胜争个真假呢!庄子有两句话,道理说得是最清楚:“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被遮住了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到处都存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无生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这个道存在,我怎么不能悟道呢?因为“道隐于小成”之故。一般人智慧小,度量又小,心想那个道啊,一定打坐起来,头顶像电灯泡一样放光,或者身上会摇起来,再不然会跳起来,再不然有天眼通,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小玩意来了,大道反而隐了。道隐于小成,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大道。“言隐于荣华”,言语文字本来代表真理,结果呢?大家被言语文字的美遮住,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反而找不到了。《金刚经》上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家都会背,懂了吗?不懂,让四句偈子蒙住了,被优美的言语文字蒙住了。所以说“言隐于荣华”。因此,庄子骂人说: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故有儒墨之是非”,因此啊,乱七八糟,世界上有那么多学术讲这个道,儒家有孔子的道,墨家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是,看你一切都是非。“而非其所是”,推翻了你一切的不是,成立我主观的对。把你们一切都批驳完了,只有我的才对。“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他说你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不是道,最好你先把道弄明白,明心见性,开悟了,那时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道了。

《齐物论》全篇的系统,是根据第一篇《逍遥游》来的,然后讲到宇宙万有的现象不齐,不齐中间,是不是真正有一个绝对的、万物归一平等的齐物?庄子首先提出来一个观念,虽没有明显的讲,但是说,如罘有人想要求证,先要做到亡我的境界。然后提出来说万物之所以永远不齐,因为那是道所呈现的现象与作用,是属于形而下的。关于这一点,他用物理世界的气和风作说明,风是气的一个现象,气一吹就是风,但所接触到各种空穴,发出声音的这些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之下,发出来风的声音,有百千万亿不同的变化。这个说明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与这个道理一样。这中间还有个道理,怒者其谁?“咸其自取”,一切都是每一个人自己在捣鬼。等于佛学《楞严经》所讲:“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后面接着就讲,每一个人,因为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言论不同。所以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的学说,百家争鸣,讨论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道体,有各种的是非对错。墨家和儒家,当时这两个大家争得很厉害,因此有他们的是非,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观点,看人家都是错的。所以要想摒除一切是非,庄子说唯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能够明道,才能够摒除了万有的不齐,而归于齐一的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第一句话,“物无非彼”,如果照文字来翻,“物”,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啊,没有哪一样不是它。这个话,你说他讲的什么?第二句:“物无非是”,这一样东西,没有哪一样不是的。如果这两句话这样翻译的话,我们用古文的四个字来批判:不知所云,不知你讲些什么。实际上庄子是南方楚国文学,他在古文的写作技巧上,文艺造诣是相当高的。年轻同学们要注意!高在什么地方?一种自然科学的东西,或者一种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是非常困难的。例如我们现在学校里念的课本,假使物理学化学、电机机械学,要把它文学化,怎么变?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比较科学,比较机械,这一方面容易接近才行。如果这个小孩的个性是喜欢文学的,对于数学一类的东西,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我们现在学问的新名词,要研究儿童的“性向”;就是个性的趋向。其实这些现代的科学、科技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并不是很困难。过去我们也曾经试过,有几位同学,大学毕业到中学去教课,我也要求他做到这样,结果他做得很成功,用文学的境界,讲一首诗啊,或讲一首词呀,然后进入了一个化学公式里。不过他也很痛苦,他说这个工作很难;可是在教育上,他真成功了,使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都有高度的兴趣,对于科学的理解,更深刻了。所以,这不是做不到的。

是非对错

现在庄子的文章,是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的物质,每一样东西,各有它单独的存在特性;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也就是佛学的唯识法相学所讲,是我们心里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一个现象,我们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东西,有了一个观念。所以第二句话说:“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什么?心,一切都唯心,这是最高处形而上心物一元的道理。但是形而下呢?物就是物,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分开。可是归根究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一个东西,都有它单独各自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自性。每个东西它无自性,是撮合拢来的。第二句话,“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是唯心所生,不是唯物。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人受到外物的影响,跟着外物的环境转,只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对形而上这个道体的研究,所谓修道,或者求证,不像自然科学是求证于外物,而是必须回转来,向内追求自己。我们想要知道的这个道是个什么,必须要回转来自知,才能找到这个东西。所以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从外面找不到,要从自己内心找才能知道。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它,因为我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就定出来了。譬如手表,因为人类的发明,由外文翻译成中文,就叫“手表”,假使一开始就把这个东西叫成水桶,我们现在的手表就叫水桶了。“彼出于是”,那些是我们人类自己知识认定的。但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是哪里来的呢?依他而起,“是亦因彼”,所以我们主观认定这个就是这样,它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依他而起,依外在的物质环境而起。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蛮简单,但是今天世界有唯物思想与唯心思想在战争。唯心思想,好像被唯物思想打垮了,在新的唯心哲学方面,这个时代是交白卷,几乎站不住的。但是,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的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他论辩的道理,认为都是个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所以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意识形态”,批驳了别人。但是你的思想,你的观念,你的是非,庄子说,都是你的意识形态形成的。别人往往被他盖住了。实际上,他讲别人那个是意识形态,他自己也是一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来的。现在庄子又批评下去。

生死 死生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章?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有名理之学,就是我们现在西方翻译过来的逻辑、论辩。逻辑的东西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宗教来的,艺术也好,其他各方面都是。因为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一个人都怀疑过自己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出生以前又是怎么样?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任何一个人都想过的。不只我们如此,一切众生,据我想,同样的观念连动物也可能迷糊过,也会想过的,这一点我们不敢下断语,因为我们不是动物,又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学问是宗教来的,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有些问题,是直接的权威性,只要相信就行了。可是人类的智慧是不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才行,至少把门打开给我看看。但人类的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到此止步,不要多问。哲学家不干,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所以哲学后来就产生了本体论,就是宇宙生命的来源。这个学说几千年前,在希腊、埃及、印度,同时存在,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唯物之说,几千年来跟另一派唯心之说争论。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只是一个元素,是水;有些认为宇宙开始是风;有些认为是地、水、火、风。我们上古也有说法,认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搞了半天,这一种哲学就对形而上道产生了唯物的论定。

后来人的知识愈来愈开放,哲学家认为不够,你怎么可以认定呢?宇宙到底是什么做的?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啊?因为你有智慧,这是由你的思想来的,但先请问一下,我们的思想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先要辩论一下了。所以啊,论理学就产生了。这个有关智慧的本身,就产生了所谓知识论。但是,知识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用知识认定的事就可能是错的。如果你的工具是思想来的,那么你这个思想就必须要研究研究了,要论辩清楚了;所以由知识论慢慢演变成逻辑的方法。

在印度,古代的逻辑叫因明,佛学里头有,所以学佛的第一就要学会因明。大乘菩萨道如果不懂因明,就不能学菩萨道。因此世界上的学问又有两派了,一派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了希腊的逻辑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派的说法相反,认为希腊的逻辑哲学家,是受了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个里头又是逻辑了,永远在论辩、在考据,到现在也无法弄个清楚。

在战国的时候,西方哲学发展产生了两派,一派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一派认为只靠知识的理想,没有实证求证是靠不住的,非实证不可。实证的这一派就叫经验论。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文化《庄子》这一段,与西方的论辩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化、简单罢了。

《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彼”就是上面我们所讲的代表一切外面境界的万物,“是”就是我认定的,主观的,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所产生我们的思想,都属于方生之说。这是庄子提的一个名词,用文字讲就是刚刚生起。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外物的关系,用禅宗的观念来讲,就是一念之所生;观念产生就是方生之说。但是他下面马上推翻了自己,“虽然”如此,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没有了,就死亡了。

所以,一般人讲修道,尤其讲禅宗说了生脱死,现在看了庄子的话,很可以了然。庄子认为,当我们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因为第一天过了,第一天的生命就完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生命,所以方生就方死。这个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是在生死上面,这两头都是现象而已,不相干的。等于晚上刚刚在黑夜,是明天的开始,刚刚天亮是夜里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所以,我们自己是被现象骗了,认为天亮了叫做白天,夜里睡着了叫做夜里。生命的存在也一样是方生方死;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是死亡的开始,我们认为它是死亡的时候,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庄子的文章,没有落在一边的,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讲“方死方生”,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

接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一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讲了“可以”,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过去了,方可方不可。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它本身这一念已经否定了。“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你只是产生了另一个新的观念,另一个肯定而已。所以,没有真的所谓主观、客观。所有天下的是非,因为我主观认定“是”,所以产生不同于我的看法的,叫做“非”,“因是因非”。那么,我们的对是哪里来的呢?相对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认为我的对,这还是自我的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非、善恶、因缘,都互为因果,都靠不住。

我们看了这一段,留下一个问题,在庄子的时代,印度的佛学绝对没有过来,几百年后印度佛学传来,才有缘生之说。印度佛学也是走一样.的路线,万物不自生,不是自己来的,生命不是自生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不是主宰能够造得出来;也不共生。所以,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原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的因缘所生。这个观念就是佛学的中观,与当时庄子有相通之处,方生之说,也就是缘生性空的道理。

圣人如何 如何得道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进一步,他又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所以说圣人,得道的人,不由自主的不作后天的主张;而是很自然的照之于天。这个天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体天道自然一照。但是,虽然认为自己现在是非都不动,也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也不落空,也不落有,已经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如果认为你这个就是道,仍然是一个主观,仍然是你自己认定的。“是亦彼也”,你这个主观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是外界,因为外界认为你的不对,我才对。“彼亦是也”,他的对,也是因为你的不对他才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对的。

我们经常听人讲:“我很客观的告诉你”,你说这话已经是主观了,自以为是客观,这就是主观,“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所以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以世界上的思想、观念,各人有各人一套对错。“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究竟哪个是真正的对呢?哪一个又是真正的不对呢?下面一段,是他批评当时的学术思想。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偶就是相对。他说真正的道,不是相对而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离开了一切的相对以后,可以说得到了“道枢”,就是把握了道的那个中心枢纽了;如果认为这就是得了中观,那就落偏了。换句话说,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一个机器的中心点而已。不过呢,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枢始得其环中”。环就是一个圆圈,圆的中心点,环中就是枢。

等于好几年以前,大家玩的那个“呼拉圈”,人站在中间做一个枢点,摇动那个圈子。这个宇宙也就是这样,生命、万物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圏,不过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把握。把握到这个中心点时,出世入世可以“以应无穷”,因为无始无终。无穷的观念不要搞错了,我们一看到无穷,觉得无量无边,在观念上一定会尽量的扩大,却忘记了边际正在这里呢!所以,无穷也是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就是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说得很妙,“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我们晓得学佛的拿念珠,是一百零八颗,而道家是一个连环圈,木头做的,两个圈圈连环套在一起,拿在手里玩来玩去的,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喜欢带一个风藤,天然的植物,两个圈圈长在一起,是否雕刻的,搞不清楚。《封神榜》中就叫做乾坤圈,这个东西就是环中作用。其实,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这个上半圈(胸部〉是一圈,下半圈(腹部〉这里也是一圏。

所以有些人传道,给人那么一点,嗯!道在那里,对其中宫,守其环中,即是道也。有没有道理呢?是有它的道理,密宗也用这个地方。现在我这样说出来,是因为我认为它无所谓,不是什么秘密,这只是小孩子玩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道家和密宗却认为不得了的。我素来喜欢公开的提,因为这不是道,充其量只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够向这个方向钻而已。中宫是什么东西呢?这里头是胃,有两根神经就是了。这有什么道理呢?他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才可以归到那个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这就讲到了学术观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都在内。一切的观念理论,就是我们中国最高哲学的两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的文字,就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都是无穷无尽。

“故曰莫若以明。”所以说最好是明道,明道了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不三宿空桑,是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修头陀行,不住庙子,一天到晚在外面行走,房子里面都不住,夜里打坐,就在桑树底下一坐。在同一棵桑树底下不能坐上三个晚上,因为再多坐下去,会对这棵树木有感情,会留情了;修行人要离开一切情,抛弃了一切的欲望,使自己对于生命不会有拖累,所谓:“离情弃欲,所以绝累也。”所以这两句话就与庄子的观念有相同之处,离情弃欲,抛弃了是非、空有等等的观念,才可以明这个道。

天地万物一匹马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是庄子的两句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一段文章在中国文化思想上,文学、哲学上,几千年来分量都很重。实际上是庄子文章的写法,文字上看起来很啰嗦,翻来覆去的。学文学的同学,能不能简化呢?当然可以。

说到简化,就要提到宋代主持修唐史的欧阳修,当时在他旁边帮忙的,都是翰林大学士,学问好得很。既然明天就要开始修史工作,今天大家放假,出去郊游郊游吧!郊游的时候,正好一匹马发疯了乱跑,咬断了缰绳冲过来,路上正有一条狗,疯马一脚就把狗踏死了。欧阳修要大家把这一幕记下来,实际上,他这个主编是在考这几位编辑。结果有一个人写了二十多字,说马发疯了,把绳子咬断了,跑过来把狗就踏死了。有一个很节省写了十几个字,历史上都有记载。欧阳修叹气说,照诸公这样写文章呀,一部唐史,不知道要多大一个房子来堆啊!大家问他该如何写,他说:“马逸毙犬于途”,六个字就完了。欧阳修这六个字,现在年轻人一定很不满意,可是懂得古文一读,这个意思就懂了。马逸,就是马乱跑,马一乱跑,毙犬于途,就说清楚了。所以呀,一部几百年的历史,堆在案头也就那么一小本。古人写历史,是很困难的,我们几千年历史,如果照现在白话文来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来写,也不得了,喻指又非指,非指又喻指,喻马又非马,非马又喻马的,搞了半天,究竟你指马呢?还是马指你?搞不清楚。也有人专门讨论,对于这个“喻指非指”,我就看了很多文章了,而且现代学者也讨论,认为这个指不是指头的指,是宗旨的旨,以指喻“旨”,还引经据典。因为现在写论文就是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某一本书怎么说的,反正有关指头的,看到书上一根半根指头,通通把它抄上去,然后引证我看了些什么书,好像学问很渊博。实际上,你自己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结论呢?留给别人去作吧!现在很多文章,都学成这样。

庄子这个“指”很简单,就是指头,这一段讲什么呢?讲逻辑,讲论辩。有关论辩,我们晓得一定有五样东西,以因明来讲,有所谓宗、因、喻,另加上正合、反合。以指喻指这个“喻”是比喻,印度因明非常注重比喻,西方逻辑并不讲。由于人类语言文字,无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意识形态,故而用比喻。比如说我会绘画,要把我的意识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识,而是三四层以后的意识了。为了要表达人类的意识,所以佛学因明的逻辑,非常注重譬喻。那么世界上善于用譬喻的是什么人呢?所有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譬喻。最善于用譬喻的是释迦牟尼佛;其次是基督教的《圣经》里头,很多都是用譬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会喜欢用譬喻?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譬喻。所以,我们假使问某人长得如何?听到回答说那个家伙的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一笑,反正就是脸长了,这就是譬喻。人们经常喜欢用譬喻,所以,譬喻在论辩上,是表达情识最好的方法。庄子当时的一般名理学家,像惠子、公孙龙他们这些喜欢论辩的人,都提出来说,庄子的这个譬喻不好,这叫做“引喻失义”,你用了譬喻以后,反而使人家不懂真正的意义。

我经常讲诸葛亮的《出师表》,年轻同学都念过,其中有一句就是劝他的皇帝阿斗,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这篇文章,就了解刘备的儿子阿斗,他是非常聪明,很会论辩的;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换句话说,很会乱盖。因为他父亲当年交待他,把诸葛亮当干爹看,所以在《出师表》中诸葛亮教训阿斗,说他经常引喻失义,所用的譬喻丧失了真正的意义。

现在庄子这一句话,“以指喻指之非指”,有点引喻失义。但他并不是用指头来作比方,这个不是指头的道理。所以后来的禅宗大师及《楞严经》上的翻译,也用“指”,是“以指指月”,比庄子用得高明。禅宗后来有?部书,叫《指月录》,以指头指月亮,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的;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你绝口不谈禅,或者还可进入禅。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很多人因之而悟道,庄子这句话是表达心物一元的道理。这个心物一元,既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唯心,不过这个纯粹的唯心,并不是西方唯心论的唯心。

庄子为什么那么用譬喻呢?因为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辩学的这些人,惯用一些譬喻,所以他拿来批判一番,影响后世很大。佛法到了中国之后,产生了大乘佛学,唐代的时候,共有十宗。唐朝武则天时代,华严宗鼎盛,第三代祖师叫贤首大师,法名法藏。他有一篇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著名文章,就是《金师子章》。贤首大师当时,在宫廷里上课,宫廷的前面,摆了一个金狮子,他就用这个狮子来比方。贤首大师用金狮子,说“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一样,狮子全身,有头有尾有脚,有无数的毛,每一根毛都代表了这个狮子,但是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牙齿也是一样,说明华严境界十玄门,所谓“帝网重重无尽”的道理。这同庄子以马做譬喻的观念,是一样的。

所以庄子的归纳,“天地一指也”,这个天地是一指,不是这个指头,而是这个指头所指的。“万物一马也”,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一样。不是这一匹马,是同这个马的作用一样,这是譬喻。因此,明朝的憨山大师,有两句有名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这个观念,也是从庄子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来的。下面接着庄子由逻辑的道理,继续批判是非观念。

最终的一同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橘怪,道通为一。

他说是非观念使我们产生认定,认定应该或不应该,“可乎可,不可乎不可”。这个可以不可以,都是我们的主观来的;是我们的念头认为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离开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的结论告诉我们,“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我们要想成这个道,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里头,只有实行。这里我们看到庄子讲实验,偏重于经验论,只有真正行道才能成道,要到达形而上道不是靠空洞理论,如果拿论辩思想来当作道,那就完全错了。等于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就不对了。“物谓之而然”,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就对了,不对就不对。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就叫什么,一切都是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行之而成”,是要修行才做得到;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认为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物谓之而然”。下面庄子的文章,波澜汹涌。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他说“恶乎然”?怎么样才叫对了呢?“然于然”,你的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还是唯心作用;用白话翻过来很简单,给庄子一写啊,我们就眼花缭乱。“恶乎不然?”怎么样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这个不然是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虽然那么讲,你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了,他上面来一个花样,像我们打拳一样,花拳绣腿,东一拳西一拳,实际上,他一到中心就杀出来了。作文章就是这样,“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都不相干。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天地万物都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万物形成了,电就是电,成了电灯它发亮了;它通过了发声的地方,成了录音机、收音机了。“物固有所然”,物体都有它所以然的特别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都有它应该的本位和立场。

在现象界来讲,当形而上道形成了万物后,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两个都是物,但水火不能相容的。“物固有所可”,水有水的用处,火有火的用处,形而下是这样。但是从形而上来讲,“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呢,水火都变成原来那个能量,只是一个能量,因此它说明一个道理: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橘怪,道通为一。”所以啊,由于这个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在现象上来讲,“莛”是茅草的一个杆杆,等于是扫帚头上一枝茅草杆。莛这个茅草很细,很脆弱,很轻微;“楹”是一根大柱头,大殿里头那个大柱头,大木头,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与西施”,“厉”是一个非常丑的丑八怪;“西施”是古代第一美人,最漂亮,也是两个相反。至于人的现状、个性、心理等都不同,他只讲了四大类:“恢”,是胸襟豁达,很宽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桅”,胸襟很狭小;“橘”,很奸巧;“怪”,很怪异。这四种是外在的现状,各有各的不同。这一个道理是什么?就是说“物固有所然”,丑的是丑的,漂亮是漂亮,细的是细的,粗的是粗的,胸襟大的就是大,窄的就是窄的,奸巧就是奸巧,古里古怪的就是古怪的,各个不同,现象不同,作用也不同,就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是一个东西。譬如一个人,好看的与不好看的,死了以后都变成白骨,白骨变成灰,漂亮与不漂亮都一样,都是空,那个是“一”;茅草杆同大柱头,化成了灰也是一样,这也是“一”。所以恢、桅、橘、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在这个里头,又产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这也就是物理的道理。一个东西分化了的时候,也就是成功的时候。譬如稻子割下来,加工磨成粉,分化开了,可以分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就是另外一个生命的开始。等于夫妻结婚,生了十几个孩子,这两个人的分化成了一个大家庭。但是,“其成也毁也”,就是“方生方死”之死。当成功的时候,也就是开始毁坏的时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们盖成功开幕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开始在毁坏了,慢慢的坏,这个房子总归要坏。所以结论是“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万物,没有哪个叫做成功,没有哪一个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自然会形成有。这个形成的有,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会有,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接着,有一个中国文化重要的问题来了。

平凡的髙智慧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我们晓得几千年来,中国儒家的文化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而儒家的文化,到了宋朝以后,所谓《四书》里头的《大学》《中庸》,大家都知道,个个都会背。像我们当年读书,小孩子是非背不可,不背就要打手心,那手心打起来很肿的,就像熟螃蟹的盖子那么红肿,很可怜。关于《中庸》,有大学者提出考据的意见,认为子思的时代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思想是根据庄子的思想来的,所以著《中庸》;因为《中庸》之庸字,是庄子这里先提出来,据说如此。这个考据学问很难了,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如说这个资料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现在根据一点古董,根据一点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只能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为之是也,非者为之非也”,就是引用庄子的话,很难说。

不过,他这里是提到庸的作用,讲天地间的事情,从形而上道体上讲,没有成败是非善恶。而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齐的,“复通为一”。“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道的人,“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是一体的;这个一也不是一,而是绝对的。所以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是不用。因此有许多人学了庄子,都学坏了。过去几十年前,我看了老一辈的朋友,年龄都比我大几十岁,学问很好,一辈子喝喝酒,悠哉游哉。他上通天文又下知地理,问他世界那么乱,你为什么不出来做一番事?他说你不晓得,我是学庄子的,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年轻时,经常跟这些老朋友们开玩笑,我叫他们的外号,就是《水浒传》上那个智多星,吴(无)用。

所谓“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这就是《中庸》的庸。这个庸也就是“用”的意思。庄子的“庸也者,用也”,又是用,这怎么解释?这是古文,是很难解释。如我们把《庄子》内七篇全部搞通了,其实他并不主张完全不用世,虽然还是在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庸”字的解释。所以不管《大学》《中庸》,其实庸字都来源于《庄子》。只能说那个时代是变乱到极点,那个时代的思想都有些相通之处。处乱世人容易变成乡愿,逃避现实;人虽逃不开现实,怕现实,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用得好,就是庄子这里所讲的“用”;用得不好,就变成乡愿了。

乡愿是孔子说的,他最看不起乡愿作风,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做人处处都对,有道德,又不得罪人,处处都好。问他同意不同意?不反对。问他反对不反对?我也……是这个样子啦!是不是这样?差不多,大概吧!究竟怎么样,好嘛好嘛!这个就是乡愿的态度。所以孔子说“乡愿者,德之贼也”。但是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只有通了道的人,才得这个庸,中庸之庸的作用。为什么呢?他自己这里有话解释,“适得而几矣”。得到了这个,也就是上面所讲,“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圆的中心是直的,直道而行,不是走弯曲路。“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而几矣”,几者,是差不多了。这一段是关于逻辑的论辩,讲到是非成败。

“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而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说,庸也不是后世所讲的庸庸碌碌,叫笨人为庸人的庸。高度的智慧,高到了极点,但是看起来很平凡,这个才是庸的道理,得其环中之应用。一个国家的领袖,只要指头在那里一按,原子弹就出来了,地球就可以毁掉了多少,只要那么一点,最困难的一点,你懂了这个以后,“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慧,用起来是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的是智慧,全部的智慧,最高的智慧。那么,当我们有了这个道,最后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慧,而是很平凡的用。下面他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暮四朝三不习惯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最高明的警告世人。刚才讲到庸,我们人就不晓得用这个庸,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喜欢乱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笨人吃亏在哪里啊?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也笨。那么这些人为什么笨?“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都是把自己的精神和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一,不是道复通为一的一啊!不要搞错了,那是向牛角尖那一点上钻。“而不知其同也”,而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什么?就叫朝三暮四。中国文化经常骂人朝三暮四,就是出于《庄子》。什么叫朝三暮四呢?

从前有一个狙公,就是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园长,他养了好多猴子。那些猴子喜欢吃板栗,养猴子的老头,本来早晨喂四个,晚上只喂它们三个。有一天这个老头子忽然好玩,对那些猴了讲,明天开始,早晨喂你三个,晚上喂你四个。哗!全体猴子吵了起来,这个不行,受不了,会饿。他说,不要吵,不要吵,还是照旧早晨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于是乖乖的说好,这样可以。

这里庄子骂世界上的人,都是像这一批被高明的人玩弄的猴子、反正是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的不同,位子安排的不同,你不晓得有多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就气得要命;喊你声老太爷,您好您好,对不起,您天下第一,万岁,你就高兴了。实际上啊,都是被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他最后的一句结论,“名实未亏”,等于这个喂猴子的老头一样,板栗一天还是喂了七个.并没有变,只把观念变、变,大家就受不了啦。你不要看这是个故事啊!这就是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什么哲学都在里面。所以政治上的道理也样,一个时代转变,当政策要转变时,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明明新办法对人民社会有利,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因为不习惯。要叫人改变坏习惯,他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

历史上有几桩事,都是“民曰不便”,老百姓不方便,闹起来造反。实际上闹了半天,照样改变了,就是狙公赋芊。我当年在四川,知道重庆要修马路的一个故事,古代都是石头路,下了雨,路上两边都是泥巴,房子屋檐很低。但重庆当时也像成都有地方势力,有所谓五老七贤,是从清朝到民国的,地位高,名声大,学问好,社会力量很大,财产很多。修什么马路?他们走路很舒服啊,坐坐轿子,有黄包车,为什么拆房子,修那么宽的路?马路给马走的,同我什么相干?结果有一位先生,此人后来在台湾这里过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真有办法。有一天,他就请五老七贤来赴盛大的宴会,有鸦片可吸,有赌可玩,菜很好又很恭敬,一边请吃饭,一边派他的部队,拆了那些人的房子。等他们吃完饭回去,房子也拆了,马路也修了。后来四川的朋友告诉我,瞎子讲,唉呀!真好,某伯伯修了这样宽的路,现在走路都不要手棍了。所以由这个故事看到,天下事有时要改变很难,有时必须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担当,要大众体谅那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和自己的私欲冲突,那只好忍痛牺牲,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这个环境,我们坐的位置这样布置,假使下一次来,位置改变了,许多人一定觉得“民曰不便”。我当时坐的那个地方蛮好,怎么弄到这里!所以啊,不能动。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所以社会上很多的事情,不但是政治社会如此,家庭也如此。你那个孩子习惯了不用功,以后你想叫他改变得用功一点,“民曰不便”,他也不给你用功的,都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对于人生的实用,有太多的道理。你不要当成一个笑话听过去,那样就辜负了庄子,很可惜。

懂得调和的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形而上的道无是亦无非,无善亦无恶;形而下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处形而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的“庸”。所以有人提出来,《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中庸》又提到中和这个“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而且愈来愈尖锐,所以只有调和它,把是非中和了。能中和了,在形而下的人道,就好多了。

但是,还要进一步“而休乎天钧”。这是庄子的名词。天就是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这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慧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天地为什么在我们要热时,偏要冷起来!当我们要冷时,偏要热起来?很不公平啊!怎么叫做天地一样的公平呢?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呢!这又是很公平了。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之间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庄子说这叫做“两行”。

这个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庄子是主张双轨的。有许多东西,都是走双轨的路线;但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中庸》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道并行而不相违背的意思。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章迷住了,说了半天,现在还是由逻辑讲起。古人各说自己一番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方法,都是由主观形成的,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庄子的文章啊,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万花筒喷出来的水,被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是这么一个画面。你不要被他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现在始终讲一个东西,形而上的道,还没有讲到中心,还在转。下面他又提到道的影子了。

宇宙万有开始前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对当时的那些学者,有关道的研究,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古之人”,中国的上古文化,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其知”,他的智慧“有所至矣”,高到了极点。“恶乎至?”他高到什么程度?“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有人认为,宇宙万有,“尽矣,不可以加矣。”在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没有世界,没有天地,没有月亮,也没有地球,一切都没有的那个时候,是形而上的道体,认为这个到了家了。中国文化后来就叫做无极,在佛家就是空,古人早已经知道形而上的道体是空,是无极。庄子又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能够晓得形而上道是空的,我们宇宙万有生命,是由真空所变的妙有来的。怎么变?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等而下之有了万物,我们老祖宗们,也晓得宇宙万物有东西开始。现在我们站在庄子学问的立场,庄子这一段的观念,可以作为世界上哲学的评论;就是说,上古的人,已经晓得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可以叫它是唯心,或者是心物一元。再其次呢,有一些人,晓得万物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成热能;或者由气体变成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是由物在变化。但是,这个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限。中国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都提到这个,这个根根。庄子这里提过,孔子也提过,譬如这个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的观念。这个财产制度,也不能说这个是私有,那个是公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限属于你的我的。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的私心来了,我有我的范围,你有你的范围,有了界限,有了封界。最早的时候,人类社会人口还不太多,私心还不太大,所以还没有争斗。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那时人口还少,虽然说你有你的界限,我有我的界限,还没有为了争多一点,闹是非争斗;人类还能互让,还很有礼貌。我经常给同学们讲,人们常说时代在进步,但在哲学逻辑的观点来看,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是很难讲的。在东方我们固有文化,素来认为人类的文明是衰落的,愈到后世愈乱,愈堕落、愈退步。佛家的文化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如果严格讲哲学,这个逻辑上有差别,我们现在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发展算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精神文明,不进步,而是在堕落退化。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是非就有争斗,这个事情一演变发展,人与道就愈来愈远了。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或者学问成功的人,好多好多,又快又好。为什么愈到后来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位学生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也觉得自己很用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都没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上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压在案头上,还没有回他,因为这一回起来,要写长文章,我实在没有时间。其实古人并没有骗我们,物质文明愈发达,人类社会愈复杂,思想愈紊乱,是非善恶观念更复杂,这些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的教育普及了,知识开发了,学问愈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这个立场,说明这个道理。所以他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代表了私心的偏爱,私心的爱好愈来愈严重,人的自私心也就愈来愈严重。

现在还是在《齐物论》。我们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实际上内七篇是一个连贯性的。.尤其是《齐物论》,是指道体—宇宙万有本体,本来是绝对,是同一的,是一体。当这个体起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就不同。所谓不同,只是现象、作用不同,道体是一样的。比方说水,它的性能就是湿,至于水有清水,有混水,或者变成各种咸淡等味道不同,但是水的性能不变,只是作用、现象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晓得内容是一贯的。因为它的内容引用了太多太热闹了,我们容易被他的譬喻,或者说明所骗,所以觉得漫无头绪,实际上是很连贯的。

比方,上次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一个典故,就是“狙公赋芋”,朝三暮四,暮四朝三。在观念、现象上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观念搞迷糊了,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这个故事,因为譬喻得太好了,反而使人忽略了“道体是一”的道理。因为大家的观念不同,所以儒家、墨家、道家,各家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现象把人们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它同佛经上引用“众盲摸象,各执一端”的道理一样。一只大象站在那里,有一班瞎子来摸这个象,摸到象鼻子的,摸到耳朵、嘴巴、腿、尾巴,各人不同,但认为自己所摸的那一个部分就是象。所以众盲摸象,摸到的是象的一部分,不能说不是象,毕竟不是整体的象。佛经还有一个比方,禅宗里头常用的,“分河饮水,各立门庭”。世界上,水都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不同,所以水的味道不同,有咸淡、浑清、硬软等等。一般人在自家附近的江河喝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都是这样。佛学里引用这两个例子,与庄子所讲的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庄子表达的方法很美而已。

我们前面讲到这里,他说最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之,不过他没有建立中道这个“中”字,庄子说了一个“庸”字,《中庸》那个“庸”字。在前面的结论,说到“两行”并存时,我们也引用过《中庸》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他引申这个理由,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要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追求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愈来愈进步,是非辩论也愈多了,私心和偏见也就愈多。结论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接下来他又引用一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宋朝有名的苏东坡,也是采用庄子的笔法。接着明朝的这一班文学家,尤其跟禅有关的,包括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等等,以及清朝金圣叹、李笠翁这一类人,都走庄子的文学路线;再加上佛学、禅学路线,都是综合的文章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说固定的,他不把话说死,都说得活,所以后世有人说,庄子就是禅宗一个开山祖师。禅宗禅师的文学,以及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都是这个样子。

“果且有成与亏乎?”世界上,果真有所谓成功与失败吗?“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果真没有成功与失败吗?其实是一个观念,但是用逻辑来讲是四面的。所以庄子不但文学美,逻辑也很清楚。下面讲一个事实。

音乐与道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先提出来这一个人的事。“昭氏”,昭是古代的姓氏,名字为文,据说是鲁昭文,是鲁国音乐家。他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了,所谓近乎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人听了忘我,忘掉了一切万物。人只要听他弹琴,就进入道的境界,就升华了,变成神了。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文在弹琴的时候,他的琴音在表达世上有盛衰成败。这个世界花开花落,春来了春又去了,人生出来又衰落,又死亡;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之间,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表达这个感慨的情感,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他弹琴到最后一声,这个手一停,声音也静寂了,没有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描写昭文弹琴,他的琴艺近乎道的境界,当他有感于人生宇宙万有成亏,成败盛衰的许多感情来的时候,他才弹琴;等到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所谓天地人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那么,在这个时候,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盛衰成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出来这个,同时又提了两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枝策”是一种乐器。像八仙里头的曹国舅,拿两个竹片,手里一捏就发出声音,枝策就是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拍板吧。“师旷”是晋国的一位名音乐家,他的乐器是板,音乐的造诣也到达了最高峰,同昭文的弹琴境界一样。“惠子之据梧也”,“惠子”是有名的论辩学家,讲逻辑的,跟庄子同时,孟子也经常提到他。“据梧”就是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古琴大师孙毓芹教授一样,是七弦琴古琴独一无二的专家了。我们把惠子一换,换成孙子之据梧也一样。当他在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到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了三个人,音乐造诣都到那种高的境界,但我们要特别注意,为什么他要提出音乐境界来?因为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等,一切的艺术都是人的感情发挥。在感慨、喜怒悲欢之间,用这个艺术乃至歌舞表达出来,都是同一个道理。情绪的变化,照古代归纳叫喜怒哀乐,照现在分析起来就更多了。人的整个喜怒哀乐,就是成败盛衰这四个大字;在成败盛衰之间,引起人的喜怒哀乐。

这三位音乐大师音乐的境界极高,他们的音乐,随着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表达出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的不同,是万物作用的不齐。而当曲终人散,江上数峰青,天地万物寂寥时,以及未弹琴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此心很平静,如同道体的平齐。他们就用音乐的境界表示出这一切。这一段因为与音乐有关系,开始就先讲大风之吹,万窍怒号。下面他做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他说这三个人,历史上的名音乐家,不是普通讲的音乐家,他们已经由音乐的境界进入了道的境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到达那个境界,成了神仙了。他说这三个人,音乐到达的境界,“知几乎!”这个几是机关的机。这三个人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把握这个情感,以他的高明技术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变化一样。他能把握住这个机,当风云雷雨一过,宇宙万象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是一样。所以这个知机,拿音乐艺术的境界讲,现在人就叫做灵感,要把握这个灵感,这是从小的方面来讲。

大的方面来讲呢,他下面有句结论,“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及技术造诣到最高境界的时候,把握了成功的演奏。所以在当时能成功,历史上也留名千古。如果等到精神老化,人要衰败的时候,纵然有高度的理想,也做不出事来了,表达不出来了。譬如弹琴吧,脑子想到某一个手法怎么样弹,某一个声音应该很好,可是风湿病啊!两个手神经不对,发抖了,弹起来也不行了。所以啊,他有一句做结论,世间法、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是一样,人要晓得知机,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机的话,就是对自己开玩笑,没有用。

知机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当他鼎盛的时候,登峰造极的时候,就是他成功的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了,因为没有那个精神了;这个机一过,一切都过去了。世法的成功与修道的成功,都是一样。他引申这一段,是他自己所引用的理由。接着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他拿这三个人来讲,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音乐的造诣到达神仙的境界?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偏爱不同。每个人有所好的,这也是机啊!要把握自己这个长处,专搞这一项,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事情,爱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呢?入迷了,好到发疯似的,一定成功;因为世界上外在的一切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个就是人成功之路。

专心实证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万世留名的专家,了不起的人物,都因为对于某一件事有所偏好,而能死死的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透彻明白,这就能成就的原因。下面他又批评,“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他说,可是有些人,尤其对于他的朋友惠子来讲,因为惠子非常好辩;所谓好辩,好研究逻辑及思想的方法问题,也就是用方法去思想。那么庄子认为,这些都是浪费时间。天地间思想这个东西妙得很,不去研究思想的本身,光去研究思想的这个方法,“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是惠子他们辩的,就是所谓“坚石非坚,白马非马”这些问题,将来庄子下面会说到。他们这些人始终在自己这个逻辑里,把自己套住了;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许多事在理论上绝对讲得通,但是事实上是行不通的,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以坚[丨之昧终”。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可惜啊,这一般人,认为自己学问很好,讲逻辑的人,他们将“以文之纶终”。在逻辑的理论上写书,发表文章,发表逻辑的逻辑,愈来愈不晓得逻辑到哪里去了。结论是“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事也好,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庄子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个尾巴给你拿的。这一段他批判用逻辑思想去推测道是个什么,道究竟怎么样?那个是永远搞不清楚的。他已经骂了,用逻辑的方法或推理去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他又说,若是而可渭成乎?虽我亦成也”。假使一天到晚坐在那里讲空话可以成功,那我早成功了。

庄子这句话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在东吴骂一班读书人:“坐议立谈,滔滔不绝,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你们啊,了不起!讲学理都有一套。临机应变,百无一能,那有什么用呢?诸葛亮这个口才讲法,好像也是从庄子来的。庄子也讲,“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就叫做学问,也叫成功的话,那么庄子也幽默地,也很傲慢地,也很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他说,那我早就成功了。“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一个结论的,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宇宙,创造了半天,多少年后又变成了一塌糊涂而毁灭,这不是多余吗?这叫做终身无成。

人盖了房子,千百年后,它还是变成灰尘,天地万物同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但也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你说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看看他,两边都说完了。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都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概也不概,全也不全,对不对?你又错了,这就是庄子的道。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勉强告诉我们一条路。

圣人追求的境界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庄子提出来这个名词要了命了,叫做“滑疑之耀”。“滑疑”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滑头的滑,又讲出一个怀疑的疑,那我们后人看来,一个滑头一个怀疑,两个搭在一起,没有用的东西,很可恶;下面又来个“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圣人之所图也”,圣人要走的就是这个境界,走实证的路线。走到哪里呢?到“滑疑之耀”这个境界就对了。他说到达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一般世俗的应用,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就是道的境界。“此之谓以明”,这样叫做明道,悟了道。那些用理论来推理求道的,永远不是;思想妄念不断的,都不是,而必须要求证。

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我们现在都借用别的东西来讲,滑疑这个东西是似有似无,非真非假,是内心自然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不假借别家的解释,庄子说了这么一个东西,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讲出这个境界是什么。他就造这个名词“滑疑”。这个“滑”字,严格的讲要研究战国时楚国的南方土音。所以我一直留意湖北人与河南边界这一带的话,一定有一句非常土非常土的话,同这个音一样。

如果借用别家的解释,就容易懂了,像佛家《楞严经》所讲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那么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庄子所发挥的这一段,说明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而是要实证到的,也就是《楞严经》上的这两句话。

讲到这里又来了,庄子跟惠子,两个是好朋友,但对于惠子喜欢以推理来学道,以逻辑思想来讲道的人,他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在战国的时候,各家学术争鸣,思想发达。可是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反而茫茫然无所主。我们历史上有三个阶段,学术思想非常发达,可是当哲学发展到很高的时候,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一个是战国时代,也就是庄子这个时代;一个是魏晋南北朝,所谓清谈,三玄之学的时代,其实也不止三玄啦;另一个是南北宋的时候。我对于宋朝,不叫它宋朝,那是第二个南北朝。因为实际上,宋朝只是半个中国,另半个中国是辽、金、元,他们也有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南北朝时候,也是理学最发达的时候,学术一发达,历史上沾到痕迹的都很悲哀,天下都是很乱的时候,可以说是社会被思想扰乱了。所以庄子在这个时候,痛恶这一般搞论辩,搞哲学思想的。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

庄子前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他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的时候,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我们现在照相一样,你注意,笑一下,笑笑,卡喳一亮,你已经被他照完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样子。镁光灯一亮,你懂了一点也行,你不懂也这样,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却仍是连带的。

“今且有言于此”,他说我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不晓得我讲的同你们讲逻辑的是否相同?这是一个异议。他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解释为,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其与是不类乎?”或者我讲的话,合不合你的逻辑,这是另一个解释,或者我说的与你的不对。下面他的结论来了“类与不类,相与为类”,管他同于你的也好,同于他的也好,或者与两家都不同,那就是我的,我也是一家。这在论辩上,就是正反合的论辩方法了。“则与彼为以异矣”,这句话,把自己的逻辑观念所建立的文字,又推翻了。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都否定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一样乱七八糟。“则与彼无以异矣”,我又多此一举了。

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我们看庄子的文章,如果我们是国文老师,这几句话很可以拿红笔把它划了,好像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乃至懂得写逻辑文章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动,他讲得非常清楚。换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个论辩术,就很高明了。我现在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嘛,反正是狗屁的话,听过上就算了。就是这个话。你说他有道理吗?没有道理吗?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

“虽然,请尝言之。”“虽然”这两个字就是“但是”。上面文章“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多啰嗦一点,结果他还是要说。

太极 无极 太太极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庄子说你要问到道啊,就是哲学家,希腊哲学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先有男的?先有女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就是这些问题了。所以我说这是西方哲学。要讲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所以大家学中国哲学史,是个很笑话的事;因为中国哲学和文学、历史、政治四样东西是连在一起的。第一是文哲不分,文学家都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要想懂哲学,先要懂《诗经》与《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他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其次是文史不分,文学家同历史家不分的;再其次是文政也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又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学家。这个政治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而是同人生实际做人做事分不开的。所以文哲、文政,文史,都分不开的,通通连着。

其实中国的哲学早就有了,譬如我们随便举一句文学上有名的,像隋唐之间的一首诗《春江花月夜》,这一篇长歌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比你先有鸡呀先有蛋,好多了。管它鸡呀,蛋呀,我们中国人把鸡炖起来,加一点香菇很好吃,哪有时间问你先有鸡先有蛋!可是碰到这个文学境界,“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味道,比先有鸡先有蛋有意思多了。乃至我们经常说的苏东坡,现在来讲他的笑话,苏东坡早就想当太空总署的署长,为什么这么说呢?那个时候,还在宋朝,看他作的词啊,“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些就是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的著作里。如果在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子中,把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那多得很。

庄子这里提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个天地间,未开始以前,当还没有男人女人,连一个蛋都还没有时,“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如果说是个空,照佛家来讲,对呀!这不要再谈了。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他就要问了,这个空,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出来?还是有人造出来的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是自然空起来,最后必定也归于空;既然这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自然到那一天,自然就空了,何必辛苦白修一场!你说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谁造的呢?你说没有人造的,这个空又是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不能再问,如果再问下去,会把人问疯了的。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很多都学得跳江了。“未始”,就是说没有开始以前,“有始也者”,最初开始那个是什么东西?是谁?

这里有四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向前面追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作注解,那还好办,因为名称多嘛。“有始也者”,就是开始的,那么叫太极。太极前面嘛,后来的人又加了一个名称,“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做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前面,又进一步了,我看,只好把它再取一个名称叫太太极了。又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这个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那么拿中国文化来注解,这是三段。看庄子的文章,青年同学们自己研究他文字上的技巧,蛮有意思的啊!看他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

“有始也者”,有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虽没有开始,好像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他就那么讲话;这个讲话一半带精神性的,像是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归纳起来,在释迦牟尼佛以前的印度佛学,有些学派的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订礼乐,把那些学理裁定了。其中就有“能”“所”的问题,譬如佛学所讲的八识,在释迦牟尼佛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再引申的很多;释迦牟尼佛就归纳性的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学术的建立。庄子这一套也是这样,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套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那么有跟无,两个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那个。“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跟“无”还没有开始之前,就是刚才所讲的“能所”两个字。这一段,我们简单的就说过去了,要详细说的话,还有一堆的说法,很耽误时间。我们都是中国脑袋,中国的个性,老祖宗的传统不喜欢太啰嗦,大概懂了就行啦。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俄而有无矣”,他说天地间,当万物还没有发生以前,空空洞洞,忽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吗?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来了,比较科学实际了。我们说空,这个空是空空洞洞像空间一样的空呢?还是说,这个空代表了绝对的没有,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个空?这是两个观念啊!我们进到一个空的房间,这是空间的空,站在高山绝顶上,觉得这个天地太空那么空,那个是大空间的空,都是一个空间的空。那么另有一个空呢?是理念上的空,没有了叫做空,跟空间的空是两样的。所以所谓有跟空“孰有孰无”,怎么样叫做有?怎么样叫做空?空是哪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因此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开始,有个有,有个空,我告诉你,讲句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所讲空,或者是讲有,“果有”或者“果无”,究竟是有吗?还是没有?我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讲这一段呢?上面所讲的,讨论这些“类与不类”,宇宙万有有个开始,有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两个观念归纳了就是一个空一个有。不管是空是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只能够说是你思想中的假设主题,因为你没有实证到这个道。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是你的思想搞出来的,但是思想本身是虚玄的,靠不住的。你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兜拢,就搞清楚了,他原来说的是这个!他的文章啊,吓!那个手法之高明,一上来是花拳绣腿,接着真功夫,真刀真枪上来,使人看不清了,实际上他告诉你的很清楚。

下面他提出一个重点,这些理论思想,对修道都没有用,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归纳一句话,天地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哲学、科学的诸子百家,有一个大原则,也就是说,这一切的学问,如果与我们人的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话,是不会存在的。你说预言、卜卦、算命,这些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啊!因为我们要晓得自己生命究竟怎么样,就因为有这么一点关系,所以几千年来它仍然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套用庄子话说:果其有鬼何哉?果其无鬼何哉?果其有鬼之与无鬼又何哉?你晓得有鬼没有鬼?谁知道!可是它同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啊!当你无法解释的时候,会说撞到鬼了。所以它是有关系的,因此鬼神之说也存在。反过来说,与身心性命无关的学问,是不会存在的,它会自然被淘汰。什么是与这个身心性命有关的呢?庄子现在提出来。

大小 寿夭 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又点题了,同前面的好几个高潮一样,都点题告诉我们。从“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一个大结论,到这里高潮结论一起来,好像台风,又好像海水倒灌到这里,水流到平地,水也都没有啦,接着又来一个高潮,最后呢?说“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这代表了中国文化那个道,又一个高潮起来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

那么原文怎么讲呢?其中还谈到逻辑,他批驳惠子这一班人讲逻辑,都是乱七八糟,辩驳了半天都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他说“天地莫大于秋豪(毫)之末”,天下最大的东西是秋天的毫毛。我们的头发不叫毫毛,我们身上的毛才叫毫毛;小孩子生下来时有细毛,那种细毛叫毫。秋天的毫更细,因为人到了秋冬,有人香港脚烂了,或者手指甲脱皮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下来的水特别脏。秋天脱了皮毛也掉了,刚刚长出来新的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最小;但庄子却说天下最大东西是秋毫,泰山不算大,算是小。你说他讲的是什么话?

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你说什么叫大?这样大,那样大,大到那个无所说处最大,大到无法理解才算大;那也就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到没有办法再小的,看不见了,那就是最大,同虚空一样大。如果用逻辑来讲,没有办法讲;因此他讲实际,也是真的事情。所以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所生,没有毕竟的,也就是“天下莫大于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为小”的道理。

“莫寿乎殇子”,古人把生下就死的孩子叫做“殇子”,这也有几种说法,反正未成年的小孩死了,就叫殇子。小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庄子却说他的寿命最长;“而彭祖为夭”,彭祖,我们的老祖宗,活了八百年,那算是短命。寿命的长短,空间的大小,这些都是人为的观念,都属于唯心所造的范围,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呢?要我们去求证。

他又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这两句话也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大家都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嘛!

“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我,就是天地人一起来的;万物同我本来是两个,不是一个,但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所以说是“为一”。

我看了许多人的注解、引用,都把“天地与我并生”,说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好像做馒头,放点盐巴放点糖,都和在一起就叫做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注意啊!天地与我并生,是共存的意思。万物与我可以说是同一的,毕竟不是一个,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是地。这个重点搞错了,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今天我们特别提出来告诉大家,千万记住这两句文章。天地与我是同存的,万物与我是同一个原体来的,所以我们跟万物一样的,都算是一份子。这个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既已为一矣”,既然是一体,“且得有言乎?”那就没得话说了。这就是逻辑的道理。我们中国人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高明的逻辑大师,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不合逻辑的,都非常合理。你看了《庄子》都懂了,你就懂了禅。既是为一,“且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体,还有什么话讲?既然是一体,为什么没有话讲?对吧!我既然不对了,你何必骂我呢?既然不对了,骂骂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我既然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因此所以,骂你也可以,不骂你也可以,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的哲学,现在喜欢用西洋哲学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都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所谓本体论、知识论,这些翻译的名称是西方文化进来的,实在有些不大恰当。可是现在呢,经济学这个名词也用了一百多年了,事实上我们中国人过去所讲的经济学,那个观念可大了。古代的文学,有一副对联是:“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诸葛亮才是经济大家。什么叫经济?经纶天下,济世之才,救人救世,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济之学。后来西方文化一来,口袋空空的人,把东西弄出来卖卖,变出来钱就叫经济。这一下,中国的这个“经济”观念完了。

闽南语的发音叫“哲学”如“铁盒”,我说还有“铜盒”啦!你要晓得,那些哲学、经济、本体论、知识论,都是日本人翻译的。日本人原来就是中国人,用中国文字的,所以用中文一翻译,我们看日本人已经翻好了,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啊,经济啊,就是这样来的。我们现在也用了一百多年,习惯了。这个“道”字,也就拿西方翻译过来的“本体”。但是,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名称以后,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那个境界了;思想观念里头就有了个东西,就偏向于唯物的思想去了。所谓本体,是个唯心的,抽象的,就很难弄了。为什么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庄子这一节有关系。他不是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吗?既已为一,既然共同存在,是一个东西,且得有言乎?何必讲呢?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讲呢?那么就讲吧!庄子就讲了。

三以后是什么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对吧?这是逻辑的道理。等于说,那个地方有几个?一个,但这个观念里头是两个,关键是什么呢?主观客观的问题。告诉你只有一个,批驳了你两个,你不要认为是两个,只有一个,所以这一句话讲出来,就有三个,对不对?说一个,是对那个二而言,一既然对二而言,我又讲了这句话,不是三个吗?所以同一句话,三个存在,因此说太极含三。禅门临济说:“一语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义”,一句话里头有三个玄门;一玄门中有三要义,其理由、道理,都是逻辑。所以庄子也提出来,一与言为二,等于说,我现在客观的告诉你,这个客观就是他的主观,所以“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是老子的道家思想。

老子《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宇宙三层次;宇宙发生的这三个层次的道理要研究起来,那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不管小题大作,大题小作,都一定成功的。那么,这个一就有三个,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佛家是法、报、化三位一体;道家是玉清、太清、上清,一气化三清,也都是三位一体。反正啊,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则是天、地、人三个符号。庄子从三以后不谈了。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讲的也是老子的观念,三以后变成多少?那这个数字连电脑都数不清了。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注意啊!中国文化讲科学最早,几千年以前就有,是在西洋还没有发展以前。中国科学第一项发展是天文,为了发展天文,必须要发展数学,数学也是中国最早。中国上古的文化不叫做数学,而叫做历算。历算是干什么?算天文的。所以黄帝尧舜,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度与我们地球的关系,因而建立了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七十二个候,二十四个气节,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这个天文历算,也叫做历数。将来西方的科学发展,我可以大胆的预言,将来数学进步到了最高处,就不用数字了;或者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新的什么代号之类。中国上古的历算没有数字,只有一个字就代号了;数字太多了,分析归纳起来只有一个,所以叫历数。那么庄子这里讲“巧历(历)”,就是最巧妙、最高的数学家,也永远搞不清。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这个数字以后,无穷尽的发展,巧历都不能得,都下不了一个结论。“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更何况一般的凡夫呢!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注意这个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它,那是个问题。如果你听了这个话,真的认为万物开始以前是个没有,那已经错了。不过现在为了了解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佛学也好,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先把它切断,“无”前面那一段是“有”?是没有?我们先不要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故自无适有”,从万有变出来“以至于三”,它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

从无变到有,是三个阶段,所以中国的《易经》,画爻,画卦,开始三爻为卦,后来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的。他说从无到有,很容易找得到,是三个层次;但要由有转到无,那可难了。

“而况自有适有乎!”就更难了,从“有”至“有”永远向前面发展,那就没有底了,没有结论可言,那么佛家有个名词做结论,叫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研究佛学的注意啊!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不是讲空。但是一般学佛,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所以又错了;禅宗讲又要吃棒子,因为解释错了。所以《易经》从天地开始,最后一卦是“未济”,下不了结论,所以永远也不要做结论。那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那就是结论。这就是庄子的话。

“无适焉,因是已。”适就是到的意思,到达那里。“无适焉”,既然到不了底,“因是已”,就切断到现在为止。接着他不是讲他的逻辑,不是空泛的讨论,而是根据道是一,是绝对的;但是为了我们喜欢用思想去推测,所以他用逻辑表达。

道可道 非常道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这个道,他说这个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它真正没有一个什么界线,“封”就是界线。“言未始有常”,人的言语,就是我们讲话啦,也代表了所有的理论文字思想,没有任何文字、思想是永远存在的。没有一个永远存在的事,“为是而有畛也”,言语、文字都不是确定的,如果可以确定,就永远不变了。实际上我们人类的言语,三十年一变,再过六十年,说不定我们讲的话,后面人都听不懂,又变成古文了。所以“言未始有常,为是有畛也”,畛也就是界,畛界;那么不得已,把人文建立一个区,建立一个田坎一样的区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是庄子所提出来的八德,我们用《易经》归纳为四个字,“群分类聚”,就是一群一类。《易经》里孔子的观念告诉我们,“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孔子先提出这个“方”字,有些人解释文字的,说”方”就是猴子,就是最初的猿猴的意思,这个理由不能成立,不去管他啦!方就是方位,东西南北四方,东西南北半球,每个方位都不同。人类也好,物类也好,植物类,矿物一类,都不同。“方以类聚”,一类一类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分。庄子这八德讲什么呢?特别注意!庄子的逻辑就用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把惠子、公孙龙这一班战国时候的逻辑名家,辩得一塌糊涂,始终在庄子的前面站不住。西方来的逻辑,有二段论辩法;印度因明有五段的论辩法,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论辩法。不过,有人说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我说不要乱讲,《易经》是十段论辩法,那是有凭有据的,现在暂且不讲了。但庄子提到的是八段论辩法,其实也不是什么八段论辩法,而是个圆的论辩法。禅宗走的也是这个路线,如珠子走盘,像一颗弹珠在盘里滚一样,没得边际的。这个逻辑论辩到了这个程度,没得边际可以给你拿的,没有尾巴可以给你抓到的。

但是庄子在这个曾通的论辩上,他提出来说,“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这个“有左有右”是讲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义”是人文世界的次序;“有分有辩”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是人类社会的现实。这八个论辩,归纳为群、分、类、辩。我们晓得孔子被人家挖苦得最可怜,那就是道家的人!这个孔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啊,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只是大家不懂得道家的幽默,不懂他们的机锋,以为他是骂孔子,都搞错了。骂孔子骂得最厉害的是庄子,但是捧孔子捧得最厉害也是庄子,所以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是最捧孔子的。现在又开始有点捧了。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现在大家到处在叫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下不了一个定义。是馆子店的辣椒炒豆腐吗?故宫博物院多了不起!说是我们中国文化。但那是老袓宗们留下来的。我经常告诉同学们,了不起的是我们祖宗耶,那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当人家问到中国文化,你就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怎么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去啊!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来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一个定义。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生命的来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么样创造世界?都是文化问题。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大家不去研究,因为搞这个会去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得发疯,搞了五十年,也还没有搞出结论来;那是“未济卦”,永远得不了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论,我们的老祖宗们蛮聪明,“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上下,叫六合。有些文学叫八方,东南西北加四个角,合起来叫八方。等到佛教进入中国叫十方,是八方再加上下。十方是佛学进入以中国文化里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是比六合后期一点的观念。

最早的一上古文化,庄子所提出来旳六合,就是老祖宗们对宇宙看法的代名辞。“六合之外”,天地以外还有没有世界?人类究竟是不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以及佛经里讨论最厉害的事情,有凭有据的。人类从哪个外星球来,佛学里都明确的指出,怎么来的,坐什么东西来的,来了以后如何流落在地球上,变成我们老祖宗的。老祖宗在这个地球流落得很可怜,因为贪吃盐巴(地味、地肥)搞坏了,所以流落在我们这个地球上。

这个六合之外的事情,他说上古文化,“圣人存而不论”。你们注意,一个“存”字,不是冒昧的说没有这个问题,这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它,所以说“存而不论”。那么宇宙间的人事呢?“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只是讨论研究,不加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在这两个原则之下,就显示了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民族都早,都完备。像许多国家,许多民族,都没有历史,是后世来慢慢追溯的。印度就是如此,到了十七世纪以后,英国人在印度了,才找旧资料,由英国人、德国人写的印度史。其实大部份翻译成中文的佛经中,都有印度史的资料,但西方人故意不承认,在我们《大藏经》里所有的印度历史,都没有采用,很是可惜。印度有几个东西不大讲究,没有历史观念,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他们的民族文化就是如此,究竟好不好呢?很好,很解脱嘛!人被这些历史的包袱,时间的包袱,数字的包袱捆住了,很痛苦耶!所以修道蛮好,悠哉游哉,饿了摘根香蕉吃吃,然后打个坐,没有裤子衣服穿,树叶子弄一片,遮一遮就蛮好啦!不过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孔子的春秋

只有我们中国!从远古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青年人注意啊!中国文化历史叫春秋,不叫冬夏,这有它的道理。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这是太阳、地球跟月亮的关系。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入冬天的中间,是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也不热。春天呢!正是由冬天进入暖和天气的中间,不冷也不热。所以在我们的季节上,一年有二十四个气节。春分与秋分那两天,白天夜里一样长短,不差一毫。夏至是白天最长,夜里最短;冬至是夜里最长,白天最短。只有春分跟秋分一样长短,这个太阳下去,刚刚地球面一半,夜里也一半,我们穿的衣服不冷也不热,刚好。所以春秋是世界最和平、最公平,持之平也!而历史是个“持平”的公论,所以叫春秋,不叫冬夏,春秋的道理是如此。

中国文化的开头,是历史的观念。中国为什么开始那么注重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这个经验是经济之学,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前面我报告过的那个经济,叫做“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也就是把人类过去的成败盛衰、善恶是非的经验,留给后人做榜样,使后人了解我们祖先的文化,对人类的和平安乐是怎么样的。只是后世的子孙不肖,把社会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并非是先王之志。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志”。但是孔子著春秋“议而不辩”,所以春秋的道理,只是责备贤者,而不是批评普通老百姓。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社会搞坏了,那是领导者的责任,与老百姓无关;因为百姓是被教育者,负责人是教育老百姓的人。所以春秋责备贤者,不责备一般人。因此孔子“一字褒贬”,一个字下去,就把领导者万代罪名判下了。

庄子前面讲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几千年来不易之论。也就是说,后来文化一切的观点,对于东方历史、哲学的看法,都是由这几句话做基础的。虽然各方面都加引用,尤其儒家更是很严重的引用,可是大家忘记这是出于庄子的思想,也可以说是属于道家的思想。

说了半天,庄子的本题,现在还是在讲逻辑观念,文化思想的论辩问题,各有各的看法。现在他提出来,对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下面是他对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这两个“分”字,上面这个字是念“份量”的份,下面这个分是“分辩”的分,不能当做“分割”来看。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所以“分也者,有不分也”。接着是“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的道理讲不完,如果拿逻辑观念来推理的话,论辩下去,没完没了,辩到了最后呢?是无言之辩,没有话可讲了。最后真正的理,是无话可说,那才是真理,一个字都没有,一点道理都没有。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乃至《维摩诘经》上讲的同庄子这个“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观念是一样的,都到了最高处。譬如佛学有两句名言,“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尤其是学禅的,道理到达最高处,形而上的理,没有文字,没有语言,什么都谈不上。到了那里,一切都石沉大海了,它本身也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

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尚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高人、圣人、有道之士,见解都是一贯的。所以说“辩也者,有不辩也”,无法可辩。因此如佛家问答的,论辩的最高处,就是如释迦牟尼佛的方法,是置辩、置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他说这个道,既然无可辩,无可答,他说: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什么理由呢?“何也?圣人怀之”,这个圣人代表得道的人,真正了解学问到最高深,真正证到形而上道的“怀之”,只有在胸怀里自己知道,也等于佛学的观念,所谓“如人饮水,冷暧自知”。只有自己知道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众人辩之”,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内在去体会,只在思想上,靠嘴巴在论辩,“以相示也”。以表示自己见解的高明。所以他的结论,“辩也者,有不见也。”他说,这些道理,所谓道,如果用推理,从伦理思辨上去求,这个道越辩越糟糕,离道越远。“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越辩越看不见道了,距离越远,心思越散乱。

因此,他连带着讲一段,由“道”讲到“德”,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上不合并用;譬如《老子》,上半部都是讲道,下半部讲德,所以德字同道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字的道理。

仁义道德是什么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这是庄子对于当时文化所流行的口头禅、标语,属于知识分子所号召的,加以严厉的批评,也指出了一个准确的路线。因为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老子也批评过,到处看到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那个时代局面非常混乱,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由这一点,我们自己应该反省,中华民族这个文化,从古以来号称是礼义之邦,行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了解研究后,对这几句话是非常难过的,很痛心的。

要晓得,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等于说社会有了病态,他所以因病给药;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了仁。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实际上,几千年文化,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刚刚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拿孔子所著《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儿子杀父母的,部下叛变的,不晓得有多少!我们这个自称是礼义之邦的,非常不礼义,令人非常痛心。那么才知道《老子》、《庄子》所提这个道理,正是针对文化学术上、教育上这些目标、口号,加以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有什么用?结果社会很多人的行为,都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他在这里也提到,“夫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什么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而这个社会上,充满了狭义的宗教的道,除了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这些等等以外,现在民间的各种教,起码有一百多种;加上各种的迷信,每家都说自己有道。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包括外国,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证得了道。如果拿庄子的观念,“大道不称”,真正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已经得了道,所以大道是没有名称的。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如惠子一般讲逻辑、讲思想的人说的。他说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是没有话讲。譬如历史上,宋朝赵匡胤开始当皇帝时,南方尚未统一,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李后主的词。南唐的人才很多,文学家也多,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南唐就派了一位大使徐铉来了。赵匡胤晓得徐铉是鼎鼎大名的大文豪、文学家,学问很好,宋朝由哪个来接待他呢?这个就着急了。等于现在,世界有名的学者来做大使,派哪一位学问好的来接待呀?赵匡胤说:不要忙,我已经有人选了。结果找了一个相貌堂堂,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卫士,去接待这位徐铉大使。这卫士接受了命令,也只好装起来,坐在上面。大使跟他谈哲学啊!经济啊!科学啊!谈了半天,他只嗯嗯嗯!是是是的!请喝酒吧!好好!你好!有道理。搞了好几天应酬下来,这个徐铉也得不到一句话!徐铉想,宋朝赵匡胤是有一套,派了一个接待我的人,我讲了好几天,他一句话也不批评我,也不赞成我,摸不到他的底子,学问到底有多好不知道,心理就垮了。

这一个故事,说明“大辩不言”,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一下就把别人打垮了。你的学问再好,派一个没学问的人跟你交谈;当然这个人也稳得住,如果是没学问又爱谈的,那就糟了。所以“大辩不言”,正是这个道理。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这都是很有道理的。你们青年人爱讲禅宗,禅宗是注重行为的,并不完全注重打坐。所以百丈禅师的丛林要则,“疾病以减食为汤药”,一个人生病了,最好是少吃东西,肠胃先清理一下。“是非以不辩为解脱”,是非越辩越糟糕,所以“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的道理呢?这句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了。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般的解释,认为老子这句话,是讲宇宙很残忍,上天没有什么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一样。刍狗是草做的狗,用完了就把它烧了。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所以广东人吃狗肉,保持我们传统文化。上古祭祖宗,也有用狗祭的,后来废掉了吃狗肉。可是祭天地祖宗的时候,拿草做一只假狗,等于我们现在祭拜的时候,拿米做一个猪头代表一头猪。老子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玩弄,但他不是这个道理,而是同庄子这个话一样,“大仁不仁”。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念,这就是“大辩不言”,“大道不称”的道理。

天地生万物,说仁慈是非常的仁慈;好的也生,坏的也生,稻谷也生,毒药也生,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慈爱的。所以天地并没有像人一样,特别有个观念,我要做好事,因此光生好的,没有这回事。下雨也一样,好地方也下,坏地方也下,像太阳光一样。所以天地看万物都是平等。如果把人当成刍狗的话,万物也是刍狗;如果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反正天地是无心,是自然而来的。所以庄子的大仁不仁是说,故意有心为善,有心求一个仁的话,这个人已经不是大仁了,因为那是做出来的。真正的大仁,是普遍的、自然的,并没有对某一点特别的仁。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了。我们这个文化里,标榜人伦的道德要非常廉洁,要求公务员,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清官就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连稀饭都吃不起,那是不对的;真正的廉,不是表面的,而是心地上的纯洁。

有一次电视台正在演包公,有个单位把我拉去作专题演讲,你说这个东西怎么讲?包公案大家都看过,那么就讲包公的历史吧。宋史上的包公,大家都晓得是铁面无私,中国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清官都是“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读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啊!一天到晚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不往来,那个脸板得铁板一样。这样一个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是好,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活着,我不会跟他做朋友,因为没得味道!一个人的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一天到晚发青,不要说红润没有,黄颜色都没有一点,大概有肝病啊!不晓得什么病啊!当然他无私,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家里很穷,穷到这个样子当然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本小说,把历史上好多个清官的故事,统统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

包公固然了不起,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板宋仁宗,他是赵匡胤兄弟的后代子孙;因为宋仁宗的支持,他当然可以铁面啊!没有这个老板的话,你肉面都不行,你凉面也不行。有老板支持他,你去干,你尽管怎么做,我负责,我支持你,当然我们也可以铁面起来啊!不然也铜面一下嘛!对不对?后面有一个好老板支持,每一个公务员都会做到铁面无私,不是做不到,是时代的环境许不许可。

再说“大廉”,真正大廉的人,“不嗛”没有谦让,这个字,同谦虚的谦是相通的。“大廉不嗛(谦)”,怎么叫不嗛呢?譬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贪钱,贪钱不好。关于这个问题,他说一般知识分子标榜做清官,连个钱字都不敢提,所以中国的这个钱字还另有一个别号,叫“阿堵”,是南北朝的事。当时有一个人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太太及家里的人生活要紧啊!想弄些钱。后来家里人没有办法了,等他睡着后,摆些钱在他床前面,隔天早上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哎哟!他说把这些“阿堵”拿开,阿堵的东西堵住了,还是不谈钱,所以叫做阿堵。

但是到了清朝袁子才,一句诗就把千古这个“大廉不嗛”的道理说完了。他说:“不谈未必是清高”,这个钱字谈都不肯谈,未必是真正的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字的观念在,还有怕与不怕。真做到了最高处,无所谓了,谈钱就脏吗?爱钱不爱钱不在这个地方。“廉洁”这个廉,当然是不爱钱;岂止不爱钱啊!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的行为做到一清二白,并不一定是指不要钱。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嗛;这个嗛,不是说他不谦虚,而是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了,所以是大廉不嗛。

我经常说一个笑话,这个道理拿猪来比,实际上,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人都懂。你看那个猪,一天到晚用嘴来拱大便啊!泥土啊!因为猪讨厌脏的,看到脏的就拱开。所以人人以为猪是脏,其实是最爱清洁,一点脏都看不惯,结果,它越拱越脏。由这一个生物性情的爱好,我们可以了解,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那些在浑浊的世界打滚,心里头不着外面一点形像的人,反而可以做到大廉,这就是庄子所讲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时候,不忮。怎么叫忮呢?就是特别古怪。比如说,有力气的人,他到处会打架,身体好,力气大,随便站在哪里都要摆这么一个姿势才会过瘾。我们年轻都做过这个事,手上带一个扁钻还要拍一下,告诉你我有扁钻在身上,这个就已经不是大勇了。大勇的人看起来温文柔弱,他没有特别的奇特表示。这是上面他说的原则,也就是人伦之道。

我们不要忘了!庄子讲了半天还是“吹万不同”啊!《齐物论》怎么吹到这一面来了呢?注意,他提出来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人籁就是人道。因为他这篇文章长,引用的十方八面,汪洋博大,如被他的文章迷住了,就会以为他讲的同《齐物论》不相干!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道昭而不道”,“昭”是无所不在,他说这个道啊,很明白,你不要去找;这个道,昭昭灵灵无所不在,没有一个固定的方法,所以昭而不道。你说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那个道理,是全体的道的某一点个体。下面要注意哦!既然是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明明白白的“而不道”;而你却说,只有你这个才叫做道,那就不对了。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都认为只有自己的那个才是道,别人那个就不是道。实际上“道昭而不道”,道是明明白白的,是无私的,所以是绝对不道。

“言辩而不及”,天地间最高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得话讲,讲出来都不是。譬如说我们人,如果身上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哎哟,好痛唷!那不算痛;等到痛到了极点,没得话讲,痛死了,那才是真痛。你说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极了,那是有限的,真正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你喜欢死了,笑死了。世界上的人,情绪到了最高处时无话可讲,那就是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叫真正的仁?仁慈、慈悲,那很平常;说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给你加上,很平常;你饿了,我正好有个面包你吃吃吧!很平常;如果说你饿了,我拿个面包给你吃,喂!你吃我的面包,你要知道,因为我是学佛,这是我慈悲你啊!这就完了。所以,“仁常而不成”。天地间哪个人没有仁心啊!人人都有爱人之心,就是每一种生物,虽然对别的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残害的心理是防御,但是对自己的同类有时候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是说没有一个成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是很清高,但是这个信字呢?不是没有信用;真正廉洁,真正清高,外面没有信号,没有标榜的,不展示出来给你看到的,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处处标榜自己有力气,或者会打人,会救人,这个已经不是真勇了。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勇的样子。所以庄子反复地说这两件事。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五者就是大道、大辩、大仁、大廉、大勇,这五个条件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方向了。所以我们注意啊!庄子由讲“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这一段讲人籁,最后下面再加一个严重的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是这一节的总结论。所以真正了解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识、思想,都没有用处;用知识用思想来推测道理,那不是道,与道不接近。道,最后到达无念之境,无道可道。真正的智慧到了最高处是无知。佛家也有这个说法,南北朝的高僧僧肇法师,在他的《肇论》中,最重要的一篇叫《般若无知论》。他说智慧到了最高处,没有智慧可谈,那才是真正的智慧,是道的智慧。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道理一样,“故知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而不知。

所以《论语》上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他说我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在某一样有个专长,有一个最高的境界,那会挡住了一切。所以道到了最高处,像禅宗经常标榜的,真智慧“如珠走盘”,没有方所,没有固定,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就到了最高处。

下面这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要把人伦之道讲完了,才说出由地籁到人籁,乃至超越人世的道。因此他说人伦之道,由一个普通人怎么样去修道,庄子有一个观念:

道的宝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他说假使在你的思想理解上,懂了这个道理,一切言语思想到最高处所不能到达的,是“不言之辩”,没得理论,没得文字可讲。“不道之道”,形而上那个道,没有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有人能知道了这个,修道方向弄清楚了,“此之谓天府”。“天府”是庄子定的名称,这个天字不是讲天文上的现象的天,而是理念世界的天;这个天府,就是宫殿,代表了道的那个宝库,道的那个渊源。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你懂了这个道,修养到这个境界“不言之辩”,就无话可说。真是讲做工夫的话,修道、修禅、修佛都是一样。譬如青年人现在最流行瑜珈术的打坐,修道的打坐,修佛的打坐,大家坐起来干什么?坐起来在那里辩论,自己跟自己辩论,哎哟,这个不对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这个不大正吧?这个不是工夫吧?这些气脉没有通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思辩。“不言之辩”,到达了内心没有诤论,所谓无诤的境界,脑子没有思辩,心里就绝对的清净;也不管什么方法,都不管了,“不道之道”,那么你道的初步到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已经与道的宝藏接近了,与上天接近了。修养到了这个境界的话,“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也灌不满。所以老子也讲,这个时候才叫做“虚怀若谷”。这个心中空空洞洞,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灌进去都不满,因为没有底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把水每天挑走一担、一车,永远也舀不完。那就是不增不减。

那么这个心里的能量、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是哪里来的呢?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不知道来源,不知道去处,“而不知其所由来”,这个样子就叫做“葆光”。你们修道,不管你修道家,密宗、禅、瑜珈,你们讲修养的、讲打坐的,能做到这样就对啦!

“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明,永远是辉煌,永远是存在。庄子现在传我们这个道很好,不要打坐,不要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这个里头没有咒子,万一你要咒子,念他几句,“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庄子“天府”“葆光”这些名词,后来道家经常引用。这个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也就是修道了。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人伦之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要研究中国三代以上上古史,庄子这里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而是他自己找来的资料。他说我们上占的历史,在尧当皇帝的时候,是所谓公天下,尧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了。舜跟随他从政,在旁边做事,由小职员上来当了副皇帝,差不多做了五十年。尧到了一百多岁交位给他。有一天尧问舜:“我欲伐宗脍、胥、敖”,西南方的边疆落后地区,还有三个小的国家,宗脍、胥、敖,他们不听教化,我想出兵去讨伐,因为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强的教化。由于尧是圣人,尧是以道德从事政治的,心里头却还有这个出兵的观念,也是实在没有办法,道德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教训。所以“南面而不释然”,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读古书读到南面称王,就是所谓王者的形容词。

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的,几千年帝王专制的时代,老百姓房子不准向正南,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那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吗?所以只有政府机关,还有庙子,可以坐北朝南,老百姓房子正南,就有南面称王的嫌疑,有人报上去你就吃不消。

尧告诉舜说:我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当我坐向南面作决定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这是什么理由呢?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也看到尧舜传位之间的情况。尧讲这个话有两段的意思,那时实权已经都交给舜了,不过主要的事情都还是给尧讲一声。一方面测验舜接位以后有没有仁慈的心,一方面也代表尧的心,虽然到达圣人境界,但对于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所以“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你看是什么原因啊?

“舜曰:夫三子者”,关于宗脍、胥、敖,古书上说是三个小国家,他们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家门的宗族,也是我们的同胞,因为不听话,被赶出去了,流落边疆。现在另外有的说法是西藏、云南边境、彝区这一带都是。是不是不知道。

舜答复说:“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这三个小国的同胞流落边疆,是很可怜的。凡是人类都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原始野蛮的生活,如同禽兽一样。“若不释然,何哉?”舜说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啊!“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他说上古时代,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你的心里也是像太阳这样,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现在他们这样可怜,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所以你想出兵打;又不愿意杀,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何况你爱天下万民的道德心理,比太阳还要光明,所以这个事情使你心里当然放不下啦!这一段讲人伦之道。

庄子的论辩

现在我们研究到《齐物论》这一段所谓人籁,这是借用庄子自己的名词,庄子在这一篇讲到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平常的生命,而找回自己真正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这一段很有意思的。啮缺、王倪这两位,上古时代都列入《高士传》,即所谓隐士,在道家都算做神仙。古代的神仙,《高士传》里的人物,都是上古修道的人。

啮缺问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你晓不晓得天地万物到了最高处基本都是相同的,是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的答复是:“吾恶乎知之!”他说我哪里知道!换句话,我不知道。那么啮缺又问他:“子知子之所不知邪?”你知道不知道你哪个时候不知道呢?王倪说:“吾恶乎知之!”我也不知道啊!啮缺又问:“然则物无知邪?”宇宙最后最高处是无知的吗?王倪说:“吾恶乎知之!”那我也不知道。三样都不知道,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一个成语,“一问三不知”。换句话说你懂不懂得道?他说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懂得道?他说我也不知道。那世界上没有道啰?也没有智慧啰?我也不知道,就是一问三不知。

讲到这里,这个王倪回答了,就讲话了。哎!他说你既然这样问,虽然我实在不知道,不过呢?“尝试言之”,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这三个字是庄子的文法,白话讲就是,你哪里知道?历代很多的大文豪都引用庄子这个文法,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来个“庸讵知”。其实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说你哪里知道。

王倪说:“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道”我也知道;那个知道的这个知,“非不知邪”,并不是不知道。但知道越多,就是无智慧、愚痴,懂得越多,他的愚笨越厉害。就是这个话,我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说一切都不知道,这个才是真知道。这就是庄子,说了半天,这也就是禅,不知道才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这个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叫“智辩”,一个人智慧的论辩,辨别是非的辩论“尽于知止”。这个智辩,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学问,论辩那个“尽于知止”,一切到那里无知,智辩是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一个结论。换句话说,我们在座学佛学道的人注意啊!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道,懂得修道,懂得什么中国哲学等等,你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笨,所以你的道不成功,就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是最笨的事,人本能的那个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慧,不是从学问思想聪明来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结论,这个话也是采用古文的章法。

现在,再进一步,我们晓得读了《庄子》以后,人不外乎两个东西,一个知觉,一个感觉。我们的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像无知,那个是最高的境界。现在他把知觉与感觉,又连起来讲,庄子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战?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且吾尝试问乎汝”,他说答复了上面这一段话,下面就是他借用王倪的嘴巴告诉啮缺说:你既然问到这里,我再给你讲,“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民”就是代表我们人类。“湿寝”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了,或在冷气间里头过久了。

“则腰疾偏死”,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会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但是那个泥鳅同水里的蛇呢?一天到晚睡在水里,也没有腰痛也没有风湿痛,他说可见是感受不同。

“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他说一个人,如果把你绑在高高的大树上,哎呀!你会吓死了,心脏病都发了,害怕掉下来会摔死。可是猴子呢?愈爬高愈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睡在泥地上久了会得风湿病,那个泥鳅呢?黄鳝呢?都在泥巴里头长大,它也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猴子呢,跳得愈高愈好。“三者”人、泥鳅、猴子三样。“孰知正处?”你说说看,究竟哪一个感觉是对的?哪一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说,人所禀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受思想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民食刍豢”,他说我们人类吃的青菜啊!空心菜啊!山东白菜啊!饭啊!也要吃一点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像鹿一样,但身躯比鹿还庞大。荐就是草;那些山里头的麋鹿是吃草的。“螂且甘带”,螂且是有一种虫,大蜈蚣一样,它喜欢吃蛇。甘:吃起来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一种飞鸟很凶叫老鸱。老鸱与老鸦喜欢吃老鼠,尤其是死老鼠,越臭的死老鼠越好吃,等于我们喜欢吃臭豆腐一样。他说这四样,人们喜欢吃菜吃饭;牛啊鹿呀喜欢吃草;有些东西是喜欢吃蛇,吃毒的;有些是喜欢吃臭的、烂的动物,我们认为有细菌不得了,它们吃下去是营养品。这四类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才是真正对的呢?他第一讲感受的不同,第二讲饮食的不同。第三个:

猿猵狙以为雌,麇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猴子有好几种,有猿、有猵狙,等于牛一样,有犛牛,有黄牛,有水牛,各类的分别。猴子里头,有一种是同性恋。猵狙长得像猿但是狗头,喜欢和雌猿交。他说麋跟鹿两个恋爱,互相交配,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的分别。鱼呢?水里头的蛇与鱼两个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个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古代两个大美人,历史上名女人,名美人。“人之所美也”,大家晓得这两个名女人长得很漂亮,等于现在在美国长堤选美,选出来的美人,三围也标准,人又长得漂亮,口红抹得特别红的,眉毛特别画得长。他说,那么美的美人,你叫水里头的鱼看看,鱼就溜下去不敢看啰!你叫她仰起头给鸟看看,鸟就赶紧飞掉了,你叫他跑到山里头给野兽或动物园给麋鹿看看,那个麋鹿蹄子咚咚咚跑掉了。他说:“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你说说,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认为漂亮,别的东西还认为不漂亮,怕死了。

看到庄子的诡辩,他骂人家逻辑诡辩,他的诡辩比人家还厉害。这些叫做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呢?拿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都是有很深的科学道理,并不简单。我们现在是简单讲过去,每一样东西,把专门的资料加以分析的话,叫一个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就发现庄子所讲的非常对。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这里三段,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第三提出好恶的不同。

其实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不过比喻与庄子的说法不同,讲得比庄子讲得还要玄。譬如说水,我们看到是水,佛经上说饿鬼看到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口干但不敢喝水,即使水喝进嘴里去,水会变成火,是烧的。像我们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高粱酒,嘴里烧得要死。高粱酒也是水啊!不能说不是水啊!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的,像我们人世间吃的饮食,自己认为最好的美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觉得是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了最好的饮食,他说天人到我们面前要把鼻子捏住,闭眼而过,看都不敢看,觉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这种比喻同庄子的比喻有什么两样?佛经上所说的比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我们也无法找天人来对证,饿鬼也不可能站出来证明;但是庄子这些引用,如果研究生物,倒是有些道理。

他这三段第三节就是讲人性、人类之间好恶的不同,因此他辩论的结果,是推翻春秋战国一般诸子百家的学说。他说儒家啦!墨家啦!你们都讲怎么样可以救国,怎么样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权,结果是搞得世界上又不人道,又不人权。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所以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自己生理禀受的不同,思想观念就不同。有色盲的人,同正常眼睛比起来,不晓得是他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了精神病院一看,我经常站在那里傻了,究竟是我神经?或是他神经?当精神病人从四面八方围着你的时候,好像我们是神经,他们才是正常,分别不清了。

庄子说,以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义之端,是非之涂(途)”,你们辩来辩去,“樊然殽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败。所以我“恶能知其辩”,你叫我来论辩,我讲不出来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也懶得辩。你注意哦!这一段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庄子没有自己说,他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用他们两个对辩作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说,“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你不晓得人世间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你既然不晓得利害,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至人”就是得道的人。

我们晓得庄子提了三个名词,后来中国文化、道家、道教常引用的,第一在《逍遥游》提出来“神人”,第二在这一节提出来“至人”,后面还有提出来“真人”。关于人的价值,他提了这三个名字。以庄子的观念,我们这个人现在不是人,虽然活着,但是把人的本钱玩掉了。人有本钱真可以变成神人,能够超神入化,超出这个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物质统一。人做到了那样就是至人;至人再进一步就是真人。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做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达到这个人的标准,道家叫自己是“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洞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罢了。所以有时候同学来说笑,老师您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叫标准“走肉”。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尸走肉,那才叫做做人。好!现在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达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都讲完了。一个人能做到的话,在印度佛教就是成佛了,在中国就是成神人了。王倪说:嗳!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行尸走肉;至于至人,真正达到了道的境界,可以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的四大海洋火山都爆发烧起来,他一点都不热;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是到三温嗳里洗个澡而已。“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的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在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河动摇,海水干了,在他都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罢了。

所以至人的修养,超神入化到这个程度。庄子那么一写,就是中国后来道家的神仙思想,《封神榜》等等,都是从这里来的。“若然者”,人做到这个境界,“乘云气”,不必坐航空公司的飞机,手一招天上那朵云就来了,自己好像睡在台湾凉席上就去了,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骑日月”,有时候要想买个摩托车,不要买啦,把太阳、月亮拿来当做摩托车就行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这个宇宙外面去玩玩。人修道到这里“死生无变于己”,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与物质世界的变化毫不相干,“而况利害之端乎!”更何况世间的利害是非,在他看起来是小孩子的争吵,毫不相干。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或者看一批动物在笼子里自己在闹一样。这一段是说人的价值,由人籁而到达天籁。

《齐物论》最长,说了半天啊!一股邋遢,还是提到最高的道。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下面又讲一段事了,是说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你读《庄子》要当心,真正修成功得了道的人,是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是“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现在有一个人,也是古代道家修成功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这两个都是修道的,是《高士传》上的人,瞿鹊子提一个问题,“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据说也是指孔子。他就问长梧子说,我听我老师讲“圣人”,真正得道的人,“不从事于务”,他在这世界上,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也就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一般人学佛修道,学密宗,学瑜珈术,学各种古里古怪的都叫做修道了。据我积数十年之经验,发现凡是观念一沾到修道的人,有一个毛病,就是这个人成了废人,完了。第一先学到懒,以为什么事都不管就是道,哎哟!这个会扰乱我的道行,最好光修道什么都不管。第二,非常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又自利,因为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啊!因为我要成道啊!也想骑骑太阳脚踏车。对不对你们去研究吧!但这都不是真道。所以庄子现在引用的瞿鹊子问长梧子的话,也是这个道理。他说,我听到老师说,学了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务了。

“不就利,不违害”,表面很好听,有利的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这个修养真正很高啊!绝对的自我主义,在西方文化,是真正的自由,个人自由主义发挥到极点。可惜我们一般人,“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我就是要去,那就是中国文化。《礼记》上讲,士大夫知识分子,临危受命,譬如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时不怕祸害,这一点我们做不到。“不就利”,我们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只要对我修道有利,只要你传我一个道,你叫我磕头,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这就是就利啊!虽然看起来很诚心的学道,实际上这个存心是“就利”,对不对?你叫他牺牲一点精神生命,就是佛家讲的布施为别人,像宗教家、基督教,奉献给人家,嘿!嘿!这个我不干,这对我有害,对不对?

“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大家注意,我们一般学道的人,要求可多得很呢!既要健康,又要长寿,还要发财,还要大家看得起我,还要,还要……多得很!总而言之,三根香蕉到庙子上拜拜,拜完了,要求完了,还要自己带回家吃,通通是喜求。“不缘道”,也不自己标榜自己在修道,没有装模作样装起那个修道的样子。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他说,无谓有谓。你说他有所谓吗?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什么目的吗?他也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吧!他在世界上很起劲。但是你仔细研究,他虽然身在世界,也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六点钟起来,匆匆忙忙赶啊!十二点才睡,忙得不得了,“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来了,心在世俗的尘渣外面。“夫子以为孟浪之言”,瞿鹊子说,我是听老师那么讲,可是我的老师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怎么有资格问这个话呢?我被老师骂了一顿心里不服啊!

“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我认为,这个是对的啊!真正得道的人是没有特定的样子,“吾子以为奚若”,他说老兄啊!你认为怎么样?他问老师得道的人是不是那样,老师没有答复他,还挨了老师的骂说是“孟浪之言”,你吹大牛,你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我的问题很对,老兄啊,你说说看怎么样?

求道与成道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鹤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

长梧子说:老弟啊!你问的这个问题太大了。庄子所谓,盖!你盖得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那个老祖宗黄帝,是得道的人,“之所听荧也”,你问他,他也假装听不懂,不是不知道,是装起听不懂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他说你的老师孔子,他哪里会知道!看起来庄子在骂孔子不懂,实际上也就是说,孔子以不知表示不懂,那是真懂。他说你的老师骂你孟浪,他说得对啊!怎么对呢?他说你老兄啊!“且汝亦大早计”,太急性子,太早了,牛吹得太早了!

注意哦,我们一般学道的人都是这样学佛的!“见卵而求时夜”,看到鸡蛋就想到唉呀!把鸡蛋放在旁边啊!明天早上不要闹钟了,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你看到鸡蛋就想到公鸡了,有那么容易啊!“见弹而求鸮炙”,你看到打猎的那颗子弹,就想到我打到一只野鸭子,明天中午烤野味,请你来吃!其实你只不过子弹在手上,你还没有到山上,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他说,你老师骂你孟浪难道不对吗?

这一段是描写千古以来的人,但我们现在修道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神通来,再不然气脉通,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坐了四个礼拜都不悟道,然后来问说:老师啊!我在你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点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没有什么的嘛!谁叫你来坐?每个人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子弹就想到野味上桌了。他说你老兄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长梧子一边骂他,又说:不过呢!你现在既然乱七八糟的问我,对不起,我也乱七八糟的答复你,怎么样?所以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典故就出在庄子这一篇。你们年轻人要知道,我们以前读书很注重根据,要是老师问你典故出在哪里,答不出来手心就要发肿。《聊斋》开头不是有一首名诗吗?是清朝王渔洋题给《聊斋》作者蒲松龄的。“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第一句话,“姑妄言之姑听之”,大家晓得用姑听之。“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爱听坟里头的鬼讲话,这就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说世界没有人,都是鬼。他说想来你讨厌人世间,社会上的话你都懒得听,所以写《聊斋》,都是写的鬼故事。蒲松龄写了《聊斋》,拿去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出十万代价要买他的稿子,叫他不要出名,写我王渔洋著,他不干。王渔洋晓得这部书一定是个流传巨作,所以写了这个序。王渔洋后来也仿照他再写一部,始终不及《聊斋》,名诗倒是传出来了。

旁曰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这一段是最麻烦的,就是讲成道的境界,得道的境界。他说真正是得了道的,所谓超人的境界,是“旁日月”。“旁”就是邻近太阳、月亮,他把太阳、月亮两个拿来当弹珠玩,可以到这个境界。“挟宇宙”,他有时候把整个的宇宙,像夏天拿手巾擦汗一样的,挟在身边。下面很麻烦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起来,这是很讨厌的问题。我们晓得庄子上面提出来一个名称,叫做“滑疑”。上一次提到过“滑疑之耀”,对不对?那么他同样用滑疑多好呢?但这里不用滑疑了,上面这个字相同,下面要变一变。上次“滑疑”我们给他做的注解“非空非有”,所谓引用《楞严经》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做说明。那么他这一次呢?他所提到“滑湣”,跟“滑疑”是一样的,只是程度更深一层,这个“湣”字啊!就是混合那个“混”字,混混然,那个宇宙湣湣,幽昏之昏,空空洞洞,比滑疑深一层。我们借用佛家的勉强做比方,就是同于佛学“寂灭”的那个境界。“为其吻合”修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了,心跟物两个参合,吻合,融合为一,“置其滑湣”,已经到达了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完全平等,也就是《金刚经》提出的性相平等这个观念,到达这个境界。

如果专拿中国文化自己本身文字来解释这三句话,起码要写他几千字,或者万把字,看能不能解释得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呢,就简单明了了。“为其吻合”,到达心物一元;“置其滑湣”,已经证到寂灭这个境界了;“以隶相尊”,万法平等、性相平等。这个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个道,而是入世的。“众人役役”,就是形容社会一般人,活了一辈子,天天劳劳碌碌,干什么事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身体做奴隶,做奴役。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凡夫。“圣人愚芚”,得道的人看起来笨笨的,什么都不做,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就是庄子前面讲的在天府中,自己在葆光,所以外面看似愚钝。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无所谓长寿不长寿,一万年也就是一刹那之间,他活一万年也不过活一刹那,寿命的长短到了“万”跟“一”,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合一的。合一就是不二,没有差别。“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点,就是上面讲的吻合。“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了,身心一体,心跟物合一了。“而以是相蕴”,蕴是含藏、含蓄。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身心上;换句话说,“而以是相蕴”,解释这两个字,又只好借用佛学,最简单明了,就是无分别。相蕴,就是一点分别都没有。

说心物一元

上面提到这个瞿鹊子问长梧子的话,现在,我们正讲到长梧子答话,“姑妄言之姑听之”的道理,就是说,不敢讲太肯定的话,姑且那么一说。他说人可以自己修养到成为超人,这个在《逍遥游》已经说到过的,“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就是人的生命自己可以提高到最高的价值,那就是所谓至人、真人,最好的一个名字就是神人。他说我们这个肉体的生命,经过修养到达的境界,可以与太阳、月亮为邻,可以把握这个宇宙,与天地的精神合一了,跟宇宙合一了。下面两句“置其滑湣,以隶相尊”,是形容那个境界。这里产生庄子的文辞学术思想的一个问题,上面一个名词“滑疑”,这个“滑”字是现在大家方便念,严格讲,这个字读成“古”。

“滑湣”,我们用《楞严经》“耀发明性”一句话做比喻。所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就是禅宗常用的一句话,如珠之走盘。“湣”就是冥想,所以滑湣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灵,没有呆板。“以隶相尊”,到达这个境界,就是出于佛经一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据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出生的时候,刚生下来就站起来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讲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好像是一个宗教教主自我崇高的话,至少表面上看这个文字是这样。如果真透过内在的意义,所谓以佛学的意义来讲,就不是这个意思了。关于这个“我”字,佛学本来标榜“人”是无我的,我们这个身体是假借的一个房子,不是我们真我的生命;那个真我的生命,现在只是暂时在我们这个肉体上。

我们做个比方,像电力公司发的电能,通过了电灯泡的灯管,所以发亮;如果通过一个录音机呢!它发声。声、光是电能发出来,是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来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这个光、热、力,用过了就消散归还本位。所谓“人”也是无我,就是我们这个身体上,等于电灯泡的电灯管,好的时候它还发亮,如果这个管子用坏了呢?这个电能并没有生灭,并没有死亡,而归回生命本来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也可以,叫它是神也可以,宇宙万物都是那个东西所变化,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

这个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大家所共有的体,是大公的真我,不是私心占有的小我。所以释迦牟尼佛讲这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是这个心,心就是佛;所谓佛,不是宗教性的,也不是迷信的,更不是统治性的。庄子这个“置其滑湣,以隶相尊”的话,与“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有同样的意义。长梧子答复瞿鹊子说,中国文化自古相传,人的修养可以到达得道圣人的境界,但是给你讲你不会信,所以姑“妄言之”,你也姑“妄听之”。

他说人修养到这个境界,自己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那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长梧子说因为恐怕你不信,所以他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众人就是我们一般人,我们晓得中国文字,尤其庄子的文章,“役役”两个字,写得非常好的。上面这个役是动词,下面这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这个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我们一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生命,自己给物质做了奴隶,一天到晚都在奴役的生活中,一辈子劳劳碌碌。譬如我们现在,像这两天天气冷了,赶快穿衣服,一热赶快脱了,饿了就要吃,吃饱了就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这个身体做奴隶了,为了外界的物质环境做了奴隶。

圣人境界不同了,表面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这个芚不是钝,庄子这个芚是有生机的,外表上看起来笨笨的,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是得道的人。“参万岁而一成纯”,到了这个圣人的境界,所谓得了道,就破除了时间观念,也没有寿命的观念,要活多久呢?一万年不过是一刹那之间,“参万岁而一成纯”,“参”不念“三”,是参合的参。活了一万年,在他不过是睡一觉一样,不过是一刹那之间,这破除了时间的观念。表面上这个文字是这样啊!如果我们拿掉了几个字,尤其青年同学注意!这就是中国文字的写作方法,“万岁而一成纯”,就是统一时间观念,活得很长,活一万岁。但是前面还有一个参字,“参万岁而一成纯”。参者参通、贯通、综合、融会,有这么多的意思,多了这一个字,“参万岁而一成纯”,寿命的长短都不在话下了,都不再考虑了。也许活一秒钟,这个生命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也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的观念是人为的。

譬如我们人在快乐的境界里,一天觉得很短过去了;如果是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就像过了一年一样。所以这个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自己制造的。参通了这个道理,时间、空间的观念,就是“参万岁而一成纯”;我们只好引用禅宗经常说的:“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这个思想观念,我们一个思想,一个观念,想到从古人至今一万年,或者五千年历史,就在我们一念之间。就这个一念,就可以贯通上下古今万万年,都是人唯心所造。

到达了这个境界,时间、空间观念没有了,“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九个字的意思怎么说呢?就是心物一元。“万物尽然”,人跟万物同一个本体了,不分彼此。但是,“以是相蕴”,到了修道成功,这个心物一元的境界,人不会再做物质的奴隶。物质世界一切万有,都包括在这个范围里面,蕴藏在这个范围里面。所以他不是为物质做奴役,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到了“旁日月,挟宇宙”这个境界了。

这一段是长梧子答复瞿鹊子的话,就是人的生命是可以到达这个境界的,这就是中国文化,所以后世有道家修长生不老的方法,也是由这种思想一贯系统来的。下面他补充一个理由。

文字与言语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个“说”字读成“悦”,古文这两个字通用。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所以后世很多人都是学这一套的,其实看起来有许多废话,啰嗦的字蛮多,把它拿掉可以简化一点;但是你要晓得,现在白话文就可以简,结果用白话文一简,就更麻烦,比古文还要更多。古文不是念的,是唱出来的。我们写白话文,是嘴里讲话,就那么讲出来就是文字。言语随着时代三十年一变,言语用白话记录下来,几千年后就不通了。我们中国人,每个人只要认得两千五百到三千个字,就不得了啦!写什么文章都够用了;中国字以《康熙字典》到现在为止,增加到也只不过四五万个字,但是我们平常用到的只有一两千字。把文字和语言脱离关系以后,就没有时间的距离,几千年以后的人,看几千年以前的书是一样的;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受这个文字的训练就会了。

说到言语与文字统一的问题,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学生,不要走冤枉路,最便捷的方法是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这四本书。能够花三个月时间,对中国文化就会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三字经》已经简要的介绍中国文化,连历史、政治、文学乃至于做人做事等,都包括在内了。尤其是认识了《千字文》以后,对中国文化的概念基本就有了。虽然只有一千字,但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这本书的作者是梁武帝时代的大臣,名叫周兴嗣,因犯了错误,武帝罚他要他一日一夜写出一千个不同的字,并且要成一篇文章,结果他写成了《千字文》。开头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字一句的韵文。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它从宇宙天文一直说到做人做事,“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等都是生活。现代人能讲好这本书的恐怕还不多。现在如果要我默写几千字,我还要慢慢去想,也会花上好几天呢!

另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格言,从前算是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其中也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等等,不过多数好的话都收进去了。中国自南北朝到清代,历史上经过好几次外族的进攻,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就是因为文化的力量,进攻的民族反被我们的文化同化了。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说世界上许多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起不来了,只有中国经过了好多次的大亡国,都没有垮,永远站得起来,是什么原因?我回答说,关键在“统一”这两个字,就是思想、文化、文字的统一。现在的欧洲就像我们春秋战国时代,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也不统一。其实中国现在言语也都没有完全统一,福建、广东各省都有方言。但中国自秦汉统一后,全国文字已经统一了,甚至亚洲各国,如日本等,都使用了中国文字。

再说我们大家讲白话文,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起来都变成古文了,都看不懂,连《红楼梦》都很少懂。我们过去对《红楼梦》白话文,像我们这一辈的人,有许多人都背得来;现在你们觉得背这个很无聊、说里头有些话不通,看不懂,用白话写就有这个毛病。所以关于文字写作方面,我们现在不多去研究讨论了,回到本文。

归回何处

他说“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怎么样知道,“说生之非惑邪!”一般人贪恋活在世界上,这不一定是聪明的事。这个话怎么讲呢?中国俗语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恶”念“务”。人再好的死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人因为贪恋这个世间,所以我们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每个人研究自己,真到了最后,就有许多害怕,没有钱也害怕,没有饭吃也害怕,生病也害怕,老了也害怕,有很多很多的害怕。一个总问题就是怕死,这就是佛学提出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的第一个问题,先了生死,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我们究竟有没有?真的是唯物的吗?假使现在我们就死了,死了又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地狱?有没有极乐世界?而且我没有办好入境证,去不去得了呢?这都是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

现在庄子提出来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高兴活着一定是聪明的!生命活着难道是一定对的吗?看起来庄子好像鼓励我们去死一样!他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他说,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是没有胆子,没有勇气,他说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也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家的道理。这个是中国文化的讲法,我们上古的老祖宗,一位治水的大禹,是三代的圣王之一,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他说活着是住旅馆,死的时候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白天醒着坐在这里,还在研究《庄子》,这个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就像白天夜里一样。青年同学应该读过一篇有名的古文,叫做《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一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是《庄子》这里来的。就是道家说的,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也是我们的大旅馆;几千年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过了去年,今年已经不是去年,去年过了永远不回来;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如流水一样,前一个浪头过去了,永远不回的,所以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永远不回来。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只在旅馆里经过一番而已。

这篇文章是非常有名的,是李白作的,也是道家的思想;道家跟佛家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晓得这只是回去而已。但是这样看起来,庄子是劝我们早一点死吗?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譬如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看死好像回去一样,这是我们文化上最有名的四个字,都是受道家的影响,所以能够为忠臣,为孝子。再看历史上多少忠臣,乃至战争打败了,死的时候身上满是刀伤,还是站在那里不倒。清兵入关的时候,汉族几位将领,战败了以后,尸体站着不倒,等这些清军的将领发现,马上叫人点香,点蜡烛,恭敬他是前朝的忠臣;因为清军将领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就跪下来一拜,尸体才倒下去。这些历史上记载很多。元朝也有一个历史名将,叫董搏霄,战败了以后,一身是伤,被敌兵用刀刺进去,但却没有流血,而是白气冲天,身体也不倒。所以敌人的将领赶快把自己的阶级拿掉,跪下来磕头,恭敬他是忠臣,这也是很奇怪的!他们这种修养,与庄子道家思想都有关系,并不是因为佛教的传入,才能够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也是真理,他说: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丽之姬”就是丽姬,一个名女人的名字,丽也是个小地名,因为她很美,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春秋时西施一样。丽姬是哪里人?是“艾封人之子也”。什么叫封人呢?封疆,是管地政;管地政事务所的是封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的叫男子,女的叫女子;所以男女兄弟姐妹之间,对于妹妹可以称女弟,姊姊可以称女兄。中国古代文化,倒是男女非常平等,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唐、宋以后的事情。

“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晋国的皇帝选妃子把丽姬选上了,古代一个家里有女儿的,听到皇帝、太子要选妃子,每家都着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入宫以后,那不得了,一辈子也见不到父母的面。所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深宫二十年还是少的,有时候十六岁进宫到了白头,一辈子也没有出来过,就完了。所以啊!皇帝选妃子选上她,离开家里时,痛哭流涕,鼻涕眼泪沾襟,襟就是衣服的前面,哭得一塌糊涂。

“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等她到了皇帝面前,被这个皇帝看上了,变成妃子皇后,家里也可以通来往了,你看多富贵!多舒服!然后想想当年从家里出来,说是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后来想想当时多窝囊,多愚蠢,多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庄子说,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如果死后,到了那边很好,觉得临死时的痛哭流涕,是不是很多余啊!这个我们没有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的时候,也没有办法通信,通电话,反正庄子是那么说的。

我有个朋友,快到七十岁,过去也是带兵作战的人,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一个道理,好久不见你,总要拿一点成绩给你讲讲: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荣民医院,怕癌症,这个怕什么?要晓得,上帝已经给我们一个生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这个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这个多可贵啊!我还有死的机会,还有得癌症的机会,这个机会到哪里找啊?所以我发明这个道理贡献给你!我说有道理,这就是很有勇气。

庄子这一段话,《齐物论》快到结论了,我们都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个大转变。庄子这一段讲起来,生与死是一样,所以看透了生死;尤其他引用这个出嫁小姐的故事,在出嫁以前,怕做妃子哭得不得了,后来当了第一夫人,才想到自己出门时,那一场大哭很丢人,太窝囊,何必哭啊!晓得这样早应该哈哈大笑,坐上车子就去了。庄子说,假定我们死了以后,发现那一边比这里舒服的话,我们一定很后悔。他讲生死蕲异,蕲异生死,就是四个字。

梦与醒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一段文章很美啦!就是两个字“梦”与“觉”,一个梦字啊!梦来梦去,文学真美。中国文化里对梦的研究有很多资料,中国原来的医学,对梦的研究,认为与心理学大有关系。庄子这一段也是对梦的研究,他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一个人夜里梦到有人请你喝酒很高兴,但不一定是好事,白天恐怕碰到倒霉的事,会大哭一场。嘿!中国人有一句老古话“梦死得生”,夜里梦到自己死掉装进棺材,或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是好事。但是也不一定,有时候夜里梦到很痛苦的事,“梦哭泣者,旦而田猎”,白天醒来有人请你去打猎,等于说有人请你跳舞,有人约去郊游。他说,这个梦跟我们白天生活显然两样,对不对?

但是他要我们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绝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有人说,我晓得耶!你晓得是做梦就醒了嘛!所以你做梦的时候不晓得在做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这个大家都有经验,年轻的时候,经验更多,年纪大了就很少有这种事了。年轻的时候,经常梦中梦,梦中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梦里头自己又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这叫做三重梦。所以“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我们怎么晓得梦呢?醒了以后说,哎呀!我昨天做个梦,醒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一段他交待得很清楚。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第二句话他没有讲,文章就留了一手。换句话说,觉而后知其梦也!你醒了以后才晓得自己在做梦。再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白天也是在做梦。夜里的梦是神经没有完全休息,思想仍在活动,等我们眼睛一张开说,哎呀!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他说,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的时候是做白日梦,睡觉的时候是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但做梦是一样的。所以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头的梦,如此而已!“梦之中又占其梦焉”。那么要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不做梦呢?除非得道,这个叫大觉。“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到了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

“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唐朝翻译《华严经》,称释迦牟尼佛为“大觉金仙”,很多佛经翻译名词也是用庄子的。另外《三国演义》刘备去见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假装睡觉,嘴里念这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一首诗年轻同学可以背起来,爱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老师干涉你,你说我学诸葛亮啊!草堂春睡足嘛!这些都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真到了悟道,大彻大悟以后,才晓得我们活了一辈子是做了一场大梦。他说你没有悟道以前不会知道,因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他说,我们因为没有悟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觉”,笨人自己以为聪明,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窃就是小偷一样,心里偷偷的私自的高兴。他说:我问你,你那个自己认为很聪明,自己很高兴,你那个心里“窃窃然知之”,“君乎?”是谁知道?这个做主的是谁啊?君就是这个主宰。“牧乎?”牧就是一个被人家放牧的牛一样,鼻子给人家牵起来走的。禅宗经常骂人,哎呀!你不要搞错了,你的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转个弯骂得多漂亮,说鼻子给人家牵,那是牛啊!那个牧牛的小孩子叫做牧童,你鼻子牵在人家手里。这个禅宗骂人多艺术啊!但是我们没有悟道以前,活着的生命,鼻子都是给别人牵的。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主宰的“君乎?”这是问号。“牧乎?”你是被人家牵着你也不知道。“固哉!”他说你好顽固哦!不懂自己的人生。他这一段借用翟鹊子跟长梧子的对话,下面引出孔子的话。

“丘也与汝,皆梦也”,他说孔子说,我现在跟自己学生们,同你们大家,你以为我是传道讲学,嗨!都是在作梦!我跟你大家都是在作梦。“予谓女梦,亦梦也”,我现在讲你在做梦,这一句话,是我在说梦话,我也在做梦。

吊诡机锋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他说我这样讲的道理,这种逻辑不是正反合的逻辑,这就是禅宗祖师的讲话,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普通的逻辑,也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两个字,是庄子的名称,借用禅宗的名词来说,就是机锋。什么叫机锋呢?中国人学武的有一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个弓拉满了,箭在弦上自然射出去了,这就是机。机到那里时,两人相对非常锋利快速,不可以用思想,也来不及用思想就发机锋话语了。就像两个人对打,都拿起手枪,两个人子弹同时放,这个时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怎么躲避子弹,也没得思考的,锋利无比,快速无比,就是机锋。

庄子所说吊诡的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如果不借用禅宗佛学来解释吊诡的话,怎么解释怎么糊涂,越搞越不懂。他说我现在告诉大家的话,大家都在做梦,照孔子讲的,现在给你们传道讲学,也不是传道讲学,也在说梦话。大家现在听到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你也是在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情。他说这种说法和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吊诡,谁懂呢?普通人都不懂。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听不懂,只有等将来千年万年以后总会有人懂,碰到一个大智慧,大圣人,就懂了这个道理;“是旦暮遇之也”,这个人是早晚当面碰到的人一样,不稀奇的。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庄子没有骂人啊!换句话说,把天下人都骂了。你们通通不懂,只有千百年万年以后,有高明人会懂我的话。等于汉朝的司马迁写了《史记》以后,自序里头有两句话:“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也是骂人的话,他说我写的《史记》你们永远不会懂,所以我只有把它藏到山洞里去,“传之其人”,将来也同庄子说的一样,千秋万代以后,有个聪明人就会懂我的话。

所以我常常对有些朋友说,多买一点书啦!留起来!不是什么财产,因为我喜欢书,一辈子到处买书。有好几个朋友对我讲,他也晓得书是好的,但看不懂耶!现在建筑的房子小,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理由。你把书留着,你看不懂,你的孙子也看不懂吗?你把孙子都看成那么笨!说不定你儿子就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说看不懂就不买书,这是很笨的事。

关于庄子提到“吊诡”这一段话,是不大合逻辑了!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就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这个梦也是梦,大家都是梦;讲到最后说,这些话你不要听,“吊诡”,听了你也不懂!这是个什么逻辑啊?但是你说他不合逻辑吗?绝对有理,因此他转过来,为了提到“吊诡”这个话,又批评了惠子他们讲辩证逻辑的人。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现在这个道理是说,道只能够悟,道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没有办法从文字上去追寻,所以只能悟。如果用文字思想去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我现在跟你辩证这个道,“若胜我”,你假使胜过了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这样一来,他说,你真的是对了,胜利了。能证明我真的是错了吗?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假使胜了,你败了不能胜我。“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难道我真的对了吗?还是不对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实际上,或者假定是对的,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邪?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观客观双方都是错的。总而言之,天地间究竟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啊?天地间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如果用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一个结论,我与你通通是无知。“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所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是真正有学问聪明的,都是黮暗。庄子提出这个名词,叫“黮暗”,暗就是暗淡。黮是什么呢?白的里头有黑斑,有污点。黮暗是什么东西呢?只好引用佛学一个名词就懂了,就是无明。因为是无明,自己一片漆黑,被一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所以现在的智慧不能悟道。当我们人类自己都在无明中,反而自认为有智慧,“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一个大智慧的人,纠正我们思想上的错误呢?

谁是公评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倶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这一段都是庄子讲这个逻辑问题,他说谁能够确定天地间的是非?“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假使一个思想与你相同的人,来做评论员,来纠正评定是非问题的话,既然你两个一样,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确评定呢?“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假使同我思想一样的人做评判员,跟我一样就有偏啦!哪能公正呢?下面的文字是比方,都是相反的意见。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假使找一个人,他的思想同你同我两个根本不相干,完全不同的做公正人,“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本来他同你我两人都走不同的路,他怎么可以确定呢?“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假使找一个同你我思想一样的来做公正人,既然同我俩一样,也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给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一个真正公正的判断。“然则我与若与人”,那么,我同你以及一般人们、人类,“俱不能相知也”,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普通的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嘿!不知道,假设另外有一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何谓和之以天倪?”庄子提一个名词,他是谁?只有天。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啊!天神啊!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这是中国文化所谓代表“本体”“道”这个天。所以我们自己中国人研究上古文化时,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每个字就有四五种的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字,或者是儒家书中的天字,有时候这个天字是代表天体,科学上有星星月亮这自然界的天;有时候这个天是宗教性的,神话的,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一个代名词。道是抽象的,庄子这里所讲的是抽象的。“何谓和之以天倪?”真正的是非只存到道的境界时,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平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不是也不非。所谓是非寂然,这就是庄子所提的“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他说:假使说是说然,说不是说不然,都是主观的形成。“是若果是也”,假使你主观认为这个是对的,是确定是的,你的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自己讲话很客观,只要一讲出来,这一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所以中间是非善恶之辨别,没有办法辨别清楚,因为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之间也没有办法确定。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就是后来佛学进入中国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不可用人类的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想辩论来判定,所以叫做不可思议。但是我讲到佛学,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看了这句话,我们马上主观上有一个错误观念,下意识把不可思议,当成不能思议,这就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个方法,拿佛学来讲叫遮法,因为方法用错了,这个门这个路子就错了,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那个方法。但并不是个确定观念,不是说不能思议。

庄子现在讲到这个地方,同佛学这个理论完全相同,所以“亦无辩”,不可用思辨来推测形而上道。你们大家学打坐,修道的人也注意,你们觉得自己打坐,坐起来什么都不想,认为这个就是道,要晓得这已经犯一个错误,那个什么都不想,都不知道,你怎么晓得那个就是道呢?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所以中观,佛学里头以中观正论来看,你这个已经不是正见了。你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那是你自认为的!违反了中观正见;所以学佛与研究道学是一样的。他说不要逻辑,但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他用过了马上推翻,高明也就在这个地方。因此他说:

“化声之相待”,他说一切人类的文化思想,都是由人的思想来的。论辩是靠人类讲出言语、文字,表达出来,这个谓之“化声”,变化声音出来。凡是化声见之于言语文字,都是相待,相待就是相对的。“若其不相待”,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就是真正的绝对,就要“和之以天倪”,只有得道。庄子所讲天倪,是道的境界,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

“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学问、思想,所以几千年来,东方、西方的文化,越来越复杂,思想越来越乱。譬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是思想的战争。严格说来,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如此?因为“曼衍”,一样一样衍开,越演变越多。曼就是“漫”,充满了,“衍”就是敷衍,越衍变越大,因之不能得道,千年万年一辈子也搞不清楚真理在什么地方。穷年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日子搞学问去吧!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真理越找不出来。那么怎么样才能到达天倪得道的境界呢?

生命的主宰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先生,他的名字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真的要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要忘记了一切的理论、道理,乃至道家《庄子》、《老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个懒人哲学很好,尤其青年同学不肯念书,不肯写文章,坐起来又懒得想,然后你把四个字拿起来,我是学《庄子》“忘年忘义”,是学道的,一切都要丢掉,所以什么都考不出来。“振于无竟”,这个振就是自己站起来,站在无量无边无穷尽的境界里,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告诉你无竟,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这个时候佛学没有来,庄子提出来的无竟,就是后来佛学无量无边的观念。这个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说《易经》用乾坤两卦,最后是火水未济,永远是无竟,无穷尽。庄子告诉我们天地间的道理,永远无穷尽。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研究唯识的道理,宇宙间的生命,一切等等,连我们的思想文化也是一样,像一股流水一样,永远在流;我们看到这股流水在流,好像它永远无穷尽。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无穷无尽,大洋里头的海水永远无穷无尽。

其实不然!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那个流水的浪头时,那个水分子已经过去了,它永远不再回转来,永远是那么过去,永远的过去。所以在《论语》上,孔子也指示了这个道理,孔子在川上看流水,他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说你们看这个流水不断的过去了,就像流水一样永远的过去了,所以过去的不必回头。年轻人听了不要说这样很消极,不是的,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要不断的前进。留恋今天,今天已经过去了。下面这句话,“不舍昼夜”,你看流水一样,白天夜里,它永远不断的流向前面,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不断的前进,也就是这个无竟的道理。无穷无尽,但不是灰心。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的前进,不断的扩展,不断的伟大,不断的成就。这个就是唯识学所谓“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异就是变异的意思。

佛学就告诉我们,我们是偶然的存在,譬如我们生命的存在,像白天的做梦,就是流注生、住、异、灭。看起来是生命停留在这里,但是,我们从第一秒钟坐在这里到现在,通通已经过去了。他讲了这个道理,指出来生命一个真谛,一个结论。《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要注意把握《齐物论》开头,就是南郭子綦隐机而坐。那么一坐,然后这么一靠,学生颜成子游问他说,老师啊!你今天不对啊!你好像同以前都两样啊!那个时候他入定去了。那么学生一问他,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无我了。《齐物论》是从这样一个故事开始对吧?然后告诉他无有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有是“吹万不同”,真达到无我的境界是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个是进入道的境界。中间讲吹万不同,讲宇宙万物的现象,这一篇是最长,我们拖了几个礼拜。庄子花样真多,各种各样都说完了,现在快要做结论了。如果你忘记了丌头,这个结论就结不了啦!但是他也没有具体告诉你结论,现在提出一个东西。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影子的影子。我们站在太阳底下会有影子,月光下最容易看出来。现在中秋快到了,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自己影子没有看到过?可惜啊!诸位青年同学都在都市里长大的,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啊!夜里走路,两边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光圈,那个叫“罔两”。所以我们的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还有个影子的影子。

“罔两问景曰”,那个影子的影子问这个影子,喂!“曩子行”,曩就是过去刚刚,刚刚你在走。“今子止”,现在你又止,你又站住了。“曩子坐”,刚才你又坐着,在打坐。“今子起”,现在你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这个人啊!怎么那么没有人格,没有人品,怎么像个小孩子!心思不定,中心没有自己的主张,一下动,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像猴子一样。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影子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啊!我不想坐,不想走,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啊!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来,我就躺。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他说,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总保险公司,他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影子的影子告诉影子,你很可怜,我们这个影子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不要看我那个老板了不起哦!我那个老板,他也要听命于人,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我们一辈子就是那么在磨。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者也好,教书也好,绘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这个影子就告诉罔两,他说你看我是真可怜啊!我做不了主张。

“吾待蛇蚹蜩翼邪?”这个影子告诉罔两,你以为我什么了不起!我像蛇的肚了下面那个皮。据说蛇是没有脚走路的,对不对?但是蛇走得很快,就是肚子下面那个皮啊!粗粗的那个东西,它有弹性,所以走得很快,那个叫“蛇蚹”。“蜩翼”是夏天吱吱叫的知了,就是蝉,蝉的翅膀薄薄的,很轻。影子说你以为我很了不起!我还是帮人的,像蛇蚹蜩翼一样,是人家的附属品,附在这个身体上的。所以蜩翼、蛇蚹,都是庄子提出来的名词,中国文学几千年,很多诗词上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蜩翼等等,就晓得出自庄子。

我曾引用过明朝憨山大师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所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等的典故,也统统出于《齐物论》。所以学佛的同学要注意!古代佛教的高僧大师,儒释道三家的学问没有不通的,而且滚瓜烂熟;所以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吐语,都是非常宝贵的。对于青年同学,我经常担心你们本钱不够,我说你读了庄子这篇以后,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啊!都“免谈”了。但是你如果要读懂佛学,要懂真学问,如果中国文化诸子百家,儒释道三家的基本不通的话,就没有办法入手。现在这个影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由影子这个话,所以天地这个真的主宰在哪里?生命主宰在哪里?庄子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谁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会知道。一切都不知其所以然,你要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下面是《齐物论》里有名的蝴蝶梦,庄子拿自己本身来作结论。

蝴蝶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他说,我过去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自己不知道我了,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哎哟!那个飞呀!飞的。就是我们青年现在作的白话诗,飞啊!飞的!飞得真高兴,从那个山飞到这个树啊!就是那个样子,舒服极了,“栩栩然”!形容那个飞得飘飘然的。“自喻适志与!”在那个时候,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不知周也”,庄子的名字叫庄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然是形容吓一跳的样子,他说,一下梦醒了,哎呀!我还是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下我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蝴蝶在梦中化成庄周呢?还是我庄周做梦梦到化成蝴蝶呢?

你说说看!现在我们不管庄子的问题,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是个梦,是这几十斤肉现在做梦,梦到变成我吗?还是等到有一天我大醒,或者等到民权东路口那个(殡仪馆)的时候,才说我变成肉呢?这就不知道了,庄子没有下结论。庄子说,当我梦到是庄周的时候,是蝴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蝴蝶?这个还不说,譬如大家青年同学,很多结了婚生了孩子,变成妈妈,你究竟由女儿儿子变成爸爸妈妈,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女儿儿子?想想看,还真是个问题。

是的,人生如梦,庄子在前面说,夜里做梦时喝酒,白天会流泪;夜里做梦死掉了,也许白天发了财,中了爱国奖券。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这个生命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你有没有把握?也同梦境一样没有把握,这个大梦中究竟是哪个对?他下面提一个问题。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究竟是庄子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庄子呢?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别,一定有个主宰的,有个道理的!譬如说,我们昨天夜里做个梦,哎呀!昨天夜里做个梦,吓死了!真好笑!对不对?大家都经过的,尤其是吃饱了消化不良,梦到被鬼赶,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样东西消化不了,这是身上有风湿,根本不要怕的,这些叫作病梦,也是生理上的问题。发炎的时候,梦到火烧;身上水分太多,有湿气梦到大水,这一类在《黄帝内经》上属于病梦,与生理都有关系。

你说昨天夜里做一个梦,把自己吓死了,真好玩,到底是现在在说梦话?还是昨天夜里在做梦?我们自己想想看,这是一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天夜里在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天夜里做梦的时候,你说自己知不知道是在做梦?有个青年同学答复不知道。但是你错了,当我们在做梦的时候,我们很清楚耶!对不对?你想想看,晓得那个是红烧肉,也晓得去挟!而且喜欢吃肥的一定选肥的,你说你在做梦,怎么会不清楚啊?你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的,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现在不像在梦中,不相信的话,昨晚睡一觉,今天起来了,昨天夜里做过的事,你想得起来吗?都糊涂了嘛!所以你白天自己认为这个清醒的主宰,是个大糊涂啊!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不糊涂啊!很清楚!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要在这个地方参究。庄子点题点得非常清楚,由忘我讲到最后结论,最后一句话“此之谓物化”,是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

道家看宇宙万物,都是互相在变化,以道家的观念看,这个宇宙是个大化学锅炉,我们也不过是这个锅炉里头的化学品而已!现在我们的化学药怎么样呢?青菜、萝卜干、牛肉、番茄炒蛋装进去,还有什么菠菜啊!白菜装进去,又变化出来身上的细胞,头脑又会思想;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啊!又化成这些东西,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所以生与死,在道家不叫做死,道家对人死叫物化,是另一个生命变化的开始。死没有什么可悲,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所以在妇产科前,不必送喜幛,殡仪馆前也不要送挽联!他说都差不多,不过一个是睡觉去了,一个是来做梦,如此而已。

小结《齐物论》

我们注意,第一篇《逍遥游》,是讲怎么样能得逍遥,这篇《齐物论》则讲“物化”。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得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我们做不了主。深深潜伏在海底的鲲鱼,一跃冲天,可能变为大鹏鸟;高翔天空的大鹏,也许一蹶不振,变成什么细小蛋白质的基因。得道的人,可以自由,

做了变化之主才能够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所以注意哦!我经常给朋友们讲笑话,学佛嘛是学解脱,学道嘛学逍遥,我经常碰到这些学佛学道的人,哎呀!可怕得很,一来就磕头叫老师啊!我最怕磕头,一磕头我也要跟着他磕,我说既不逍遥又不解脱,何苦来哉呢!不学道还好,学了佛以后,很拘束,毫不解脱。学道的人,常有这样不合道,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也没有得道,你怎么知道什么合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他也没有得道啊!你看都在上当吧!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不学蛮清爽。所以庄子说,要怎么样才能够逍遥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够逍遥。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接着才能够齐物,在宇宙万物不齐、不平等之间平等统一。这平等统一是什么呢?道!形而上的道。好啦!这两篇都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因懂了《逍遥游》,你又知道了悟道,《逍遥游》告诉你悟道的原则;懂得了《齐物论》,你说悟了道了,悟了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了道的人,佛学禅宗是一样的道理,醒梦一如,白天跟梦是一样。所以你们研究禅宗的,有许多人学禅、念佛、打坐、做工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就都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有人骂你也不生气,做梦的时候如何?还不行。好!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工夫没有用!修道修得白天如此,梦中也在打坐,如果说偶然一次,瞎猫撞到死老鼠,还不算数啊!即使梦中能做主还不算,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境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不能只讲理论,这是真正实际的工夫。如果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

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了生死是什么呢?“觉梦双清”,大彻大悟,悟了道以后来做凡夫,做个凡人那样。“觉梦双清”差不多达到道的境界了,所以工夫先要到醒梦一如;偶然做做工夫,蛮像修道的样子,梦中完全是凡夫的样子,那就是两回事了。庄子还梦到变蝴蝶哩!我们梦到的是变成蝴蝶的弟弟糊涂,那就不对了。(问:“觉梦双清”是不是就了生死了?师答:差不多,还没有到完全了生死。“觉梦双清”几乎达到道的境界了。你们年轻人不要随便禅啦!什么青蛙噗咚一声跳下水也是禅,那是什么禅?一个青蛙跳下水,那是不〔扑〕通!〉

|沃唐卡古唐卡视频讲解目录|←唐卡视频讲解目录查询点这

|各类经文咒文及书籍索引|←经文咒文书籍查询点这

|唐卡文献资料索引|←唐卡文献资料查询点这

|唐卡造型资料索引|←唐卡造型形象资料查询点这

|沃唐卡分仓索引|←根据“沃唐卡”前3位编码查询点这

|唐卡线稿图册|←唐卡定制的白描线稿可参考这里

|沃唐卡合作画师作品|←“沃唐卡”合作画师作品可参考这里

www.WoTangKa.com-沃唐卡·官网:沃唐卡的国内专业的唐卡数据信息平台,提供全面的唐卡资料信息检索服务及成熟完善的唐卡仓储供应链服务!

“沃唐卡”唐卡平台为朋友们提供:加盟“沃唐卡”唐卡艺术中心、唐卡画师签约直供、唐卡艺术品投资、加盟“沃唐卡”唐卡供应链等服务

沃唐卡24小时短信咨询热线:13661344269(仅接受短信咨询)

沃唐卡微信(wechat)咨询号:MasterQiRu

友情提醒:需要唐卡图做背景或头像的朋友可以关注“沃唐卡”的微信公众号[“沃唐卡”或“wotangka”],直接留言唐卡编码以及您接收邮件的电子邮箱地址,沃唐卡客服小沃会在48小时内发送邮件给您!

(0)
上一篇 2023-01-25 01:16
下一篇 2023-01-25 01:17

相关推荐

唐卡预定·唐卡定制·唐卡设计·唐卡艺术品投资可联系微信(wechat)号:MasterQi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