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传》第三十二章 浮桥:机牙任信缩,涨落随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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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觉母智难量,机巧应缘化四方。

慧剑断惑成正觉,毕竟曼殊法含彰。

台州地处杭州、明州去往浙南温州、岭中(福建)建州(今建瓯)、福州的陆路交通要冲,客商南来北往,闽浙物资流通,大都要途经这里。而滔滔灵江,无疑是这条繁盛商道上的天堑,无论行人还是货物,到此必须经渡船才能达到彼岸。最不便利的,还是当地人。出城向南、向西,都必须摆渡,风浪一大,两岸交通便陷入瘫痪。尤其是这里紧临大海,飓风无时,几乎每年都要发生船覆人亡的悲剧。正所谓:横江一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淳熙八年(1181)正月初六,戒阇梨乘渡船来到灵江南岸。他身穿棉袍,却戴着一顶夏日的草帽,旁若无人地半躺半卧在河堤下的道路当中,无所事事地看着灵江之水向东流淌。

“当,当,当……”

忽然,从他身后——南边的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锣声。能把一面铜锣敲得如此放肆、如此霸道,也只有衙门里为大老爷鸣锣开道的差役。果然,锣声响过,接着传来凶巴巴的吆喝声,喝令行人让路。这锣声九下一停,意思是“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代表着州府一级的官员出行。也就是说,来者是台州知州唐仲友。

唐仲友(1136—1188),字与政,婺州金华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三十年又中博学宏词科,识治体、有干才。其知信州(今江西上饶),兴利除弊,以善政闻。自去年改任台州知州以来,扩建贡院,重振州学,政声赫然。他母亲住在台州南边的属县黄岩,现在一定是去看望母亲之后回归台州城。

鸣锣开道的衙役爬上河堤,骤然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和尚横卧在路中,挡住了大老爷的去路,便大声呵斥他快快起来。然而,那和尚像是聋子、瞎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躺卧如故,连眼皮都未抬,活像是沉醉在了美妙的梦乡之中。衙役气不打一处来,拎着锣桘走上前来,刚要摘去他的草帽,在光头上敲打几下。唐仲友在大轿里喝了一声“住手”,随即走了出来。他素来不喜佛老,看到戒阇梨身着棉袍、头戴草帽,不禁哂然一笑,吟诵道:“穿冬衣,戴夏帽,糊涂春秋。”

没想到,戒阇梨不紧不慢回道:“从南来,往北去,混账东西。”

“大胆狂僧,竟敢辱骂朝廷命官!”衙役见知州大人被骂,怒火中烧,抬脚就要踢他。唐仲友赶紧喝道:“退下,退下!他虽然骂了本州,但此句对仗工整,也算难得,尔等不可造次。”

说着,唐仲友走到戒阇梨跟前,问道:“你就是那个、那个赫赫有名的戒阇梨吧?”戒阇梨指着自己的鼻尖:“如假包换。”

唐仲友左右望了望,前后看看,问道:“戒阇梨,您因何躺在路中?”

戒阇梨的回答话能把人气死:“因我无事。”

没事你一边待着去,躺在这人来人往的道路中央算什么事?唐仲友若也这样想,就不是唐仲友了。他略一思维,吟诵道:“万觯出时非择地,一泓澄处本无心。无事之心,方能成就大事。达摩面壁,一花五叶;阇梨望江,寻思恁个?”

戒阇梨像是装傻充愣地说:“老僧正在寻思,如何施展神通,让太守大人的轿子不经摆渡而直接走进城里?”

“哦,戒阇梨有凌空飞行的本领?”

“飞什么飞?我又没长翅膀,你也不是鸟人。”戒阇梨乜了他一眼:“要过,就直接用脚走过去。”

“啊,难道你有龟息神功,可以长时间潜入水底不换气?”

“我又不是王八,你也不是泥鳅。”

“那,如何用脚走过灵江……哦,我明白了,你是说,应该在灵江上架一座桥?”唐仲友恍然大悟。戒阇梨点点头:“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

唐仲友乃金华学派的创始人,撰有多种著作,是当代数得着的大儒,世称“说斋先生”,却被戒阇梨称作“孺子”,真真有些叫人哭笑不得。不过,当着治下的乡野百姓,他必须端着官架子假装大度,就算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更主要的是,戒阇梨给他提了一个醒:灵江之上,真该建一座桥。造福一方的同时,也将为他治理台州竖起一座不朽的丰碑。

正月十五上元节,寺院照例举行斋天仪式。破天荒第一遭,曾经撰写过《释老论》,强烈排斥佛教、老庄学说的台州知州唐仲友,居然大驾光临兜率寺。当然,他不是来斋天,而是来找戒阇梨的。

一番寒暄之后,唐仲友说道:“戒阇梨想在灵江之上建桥,与本州不谋而合。台州城临三津,其中津渡最要,出黄岩,引瓯闽,人来货往,络绎不绝。而渡口敝船重载,命寄毫发,时常有险情发生。年前,浙东常平提举循行,要从温州来到台州。我率州县官员到城南迎接,戌时(夜19至21点)登船,由于天黑雾浓,船工操作失误,直到天明才登上南岸。”

戒阇梨说道:“这还是你知州大人命大福大。要知道,中津每年都有乘客落水溺亡的惨剧发生。”

“因此,在中津建桥,的的确确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接着,唐仲友话锋一转,说道:“可是,本州经过实地探查测量之后,发现千百年来,灵江上之所以迟迟没有建桥,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首先,这里的河面宽达百丈,且洪水、大潮频繁,木桥显然不合适。其次,造百丈石桥,要筑数十座石桥墩,而这里波涛汹涌,水深潮急,水下施工难度极大,工程靡费巨万,非我台州财力所能负担。”

戒阇梨笑道:“谁让你建木桥、石桥啦?你把一些船连起来,不就是一座现成的桥?”

“你是说,建一座浮桥?咦,我怎么没想到呢!”一句惊醒梦中人,唐仲友一拍大腿,连连惊叹。然而,只不过一瞬,他想了想,又把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不行不许,这灵江之上,最不适合建浮桥。这里濒临大海,受潮汐影响很大。潮汐使灵江水面在一日之中,涨落相差有数尺之距……”

“灵江潮是半日潮型,每天两次高潮和两次低潮,每次涨潮过程和落潮过程都是三个时辰,平日之中,高潮与低潮水位相差六尺。”一贯醉眼迷离、荒唐无状的戒阇梨,居然对灵江水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唐仲友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涨潮落潮之时,浮桥便无法通行。一日之内,没有几个时辰可用。而且,半月一次的高潮、每年八月的大潮,浮桥很难承受。故而……”

戒阇梨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唐仲友说话,一边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一长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这百八佛珠,代表着求证百八三昧,断除百八烦恼,具有神圣的象征意义。然而,戒阇梨毫不在乎,抻断佛珠上的线绳,捋下大半木珠,把剩下的一小半串珠扔进了桌子上的一只瓷盆中。

唐仲友自然很不高兴:你这疯癫和尚,也太不把位镇江山的一方大员放在眼里了!然而,他同时又感到这个疯和尚有些高深莫测,他的举止看似荒唐,又往往容含着玄奥而奇妙的禅机。所以,他干脆不再说话,专心看戒阇梨玩什么花样。

那大瓷盆平时是洗茶杯、盛废茶水用的,里面有半盆水。木制串珠放进去,自然浮在水面上,恰若一串连在一起的微缩小船。唐仲友毕竟是聪明人,直觉告诉他:这和尚看似没心没肺、随心所欲的疯癫之举,似乎在有意演示着什么!

戒阇梨似乎玩得过于投入了,于是犯了迷糊,冒了傻气:他端起茶壶,将刚刚泡好、二人尚未来得及喝的、香气四溢的茶汤汩汩咚咚倒进了瓷盆之中!

真真可惜,一壶上好的佛茶,就这样白白糟蹋了。

可是,唐仲友怦然心动,从中看出了门道——随着盆中水位的抬高,漂在水面上的念珠也在升高,而两端的线绳就显得长了。戒阇梨就用手指的高低调整线绳的长短,使之恰好相应。同时,他嘴里咿咿呀呀哼唱道:

“群鲸贯铁索,背负横空霓;摇首翻江雪,尾插崩云溪。机牙任信缩,涨落随高低;辘轳卷巨索,青蛟挂长堤。奔舟免狂触,脱筏防撞挤;一桥何足云,灌传广东西……”

唐仲友是诗人,他知道这是苏东坡的诗句,描写的是广东惠州东新浮桥。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对浮桥的结构形状、修造特点、施工方法、安全措施,都作了生动细致的描绘。显然,“机牙任信缩,涨落随高低”描述的就是浮桥随着潮汐涨落而升降的特点。

唐仲友忍不住打了一声呼哨,匆匆起身而去。

他回到衙门,立刻找来工匠,在侧院之中砌了一个大水池,按照1:100的比例先制成了浮桥的模型,放在水池中反复进行高低水位试验,以获得适应潮水涨落的浮桥结构。同时,这样的示范操作,也让建桥的工匠们一目了然,直观形象地了解了浮桥的结构原理(这种首先制作模型、注重建筑流程的施工方法,在现代看来平平常常,但出现在九百年前,实属创举)。

经过实验摸索,唐仲友与工匠们终于找到了“活动引桥”的方法。即,在桥的两端,搭建可以起落伸缩的活动引桥,将一端固定在河岸上,另一端用可随着水位上下而升降的多孔栈形式桥面,来衔接浮桥与河岸。如此一来,不论涨潮落潮,都能随着潮汐的起伏,随时变换坡度,不受潮汐影响而能通行(南宋灵江浮桥的原理与形式,和现代浮桥已十分接近)。

唐仲友在《中津桥记》中记道:“分官吏,庀工徒,度高下,量广深,立程度;以寸拟丈,创木样置水池中,节水以筩,效潮进退,观者开喻,然后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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