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传》第十六章 重关:伐毛洗髓,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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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觉母智难量,机巧应缘化四方。

慧剑断惑成正觉,毕竟曼殊法含彰。

果然像善戒预料的那样,绍兴三年(1133)正月所爆发的南宋与伪齐之战,因金兀术的驰援,以南宋李横的大败而告终。

四月,伪齐大将李成以二万大军攻虢州。镇抚使董先寡不敌众,城池被攻陷后率残兵二千奔襄阳。随后,翟琮的伊阳县风牛山寨大本营、邓州、随州、唐州、襄阳府、郢州等地,相继被金朝与伪齐联军攻占。李横、翟琮、牛皋、董先等全部败退到长江一线。

这时,退守到江西的牛皋,忽然明白了善戒让他给岳飞捎带书信的用意。他与董先联名上书朝廷,要求归岳飞统辖。这一年九月,岳飞奉诏带长子岳云到临安(杭州)拜见宋高宗。皇帝老子亲赐“精忠岳飞”军旗,并封岳飞为神武后军统制、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十二月,宋高宗下诏,命牛皋部、董先部归岳飞指挥。牛皋任神武后军中部统领兼制置司中军统制。其时,岳飞以坚定的抗金信念,优秀的治军理念,卓越的军事才能,高尚的人格操守,引得天下英雄豪杰纷纷投奔帐下。岳家军将星云集,其独当一面的五虎上将分别是王贵、张宪、徐庆、牛皋和董先。此外还有岳云、杨再兴、张玘等能征善战的猛将,岳家军的最佳阵容已然形成。

绍兴四年,岳飞北伐,开始收复襄阳六郡之战。前去攻打随州的张宪和徐庆久攻不下,于是牛皋自告奋勇,仅带了三天的粮草前去增援。结果牛皋只用了一天就拿下了随州。伪齐第一战将李成固守襄阳,岳飞遣牛皋前去攻城,大破李成,光复襄阳。岳飞拥有临时任命权,命牛皋为唐邓襄郢州安抚副使,负责镇守襄阳。

在此期间,善戒与黑乞开始重建文殊寺。至绍兴四年秋,先后落成五间大殿,东西配殿,以及山门僧寮库厨等附属设施,这座深山古寺复兴如初。同时,参与建寺的大部分难民留了下来,或耕种原来寺庄的“老和尚地”,或在文殊寺四周的山坳开荒建屋,形成新的村落,山中一片生机盎然。

大雪封山之前,黑乞没了踪影。好在有两位无家可归的孤身难民留在了寺里作行者,守护寺院,照看香灯,故而进入冬天,善戒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闭方便关,专心坐禅。

这已经是善戒到文殊寺潜修的第三个冬天了。他所修行的一行三昧,动静一如,定慧等持:无论行住坐卧,专心致志,心不旁骛,就是坐禅修定;在日常生活中行一直心,心灵闲静不生妄想,时时刻刻处在三昧中。也就是说,劳作即佛事,日用即禅修——只要将佛法的根本精神贯彻于日常生活中,世间法也是佛法。我们的举手投足、吃饭穿衣,都是自性的作用,只要内心提起观照,时时刻刻都能感悟佛法真谛。因而,修复文殊寺这一年多,虽然每日操心劳神,意想不到的难题一个接一个,但他的修行反而日新月异,上到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现在,建寺大事告成,连一日两餐(古代比丘不吃晚饭)都有行者给送到关房,他心无挂碍,禅定功夫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这种万念顿息、功夫落堂的情形,如哑巴得梦,只许自知;也像婴儿吃蜜,妙不可言。此情此景若非要解释,也就是内心泯绝了二元对立,不再分别计较,不再有彼此你我,将千差万别之事融通一片。在这种状态下,心中通通透透,灵灵明明,心念似起未起,马上就能察觉;只要一观照,妄念萌芽马上烟消云散,无影无踪。恰似澄潭止水,纤尘毕现;犹若皓月当空,云翳遁迹。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寒山诗)

然而,就在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关键时刻,善戒的身体出现了大问题:打坐时间稍长一些,便像肩负千斤重担,全身酸软疲惫;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脉、每一个关节,都像在消退萎缩溶化,或奇痒难耐,或痛彻心髓。他咬紧牙关,提斯正念,坚持观照,但五脏六腑开始抽搐悸动,胃液胆汁翻江倒海。好像,他的腹腔之中关着一个恶魔,它左冲右突,揪心拽肺,力图挣脱出来……

善戒从来没有想到,身体的痛苦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数度意志动摇,想破关而出,离开文殊寺,或去请慧光禅师引导,渡过这生理之关;或回杭州,请天医波利多帮自己治疗。

最后,善戒针对自己的身体症状,调配了几幅汤药。可是,喝药之后,不但病情未见好转,反而适得其反,身体反应剧烈,有一种药物中毒的感觉!

他太明白药物中毒的后果了,条件反射,噌地一下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蹿到门口,下意识地去拉门闩……

就在他即将打开房门、冲出关房的刹那,心灵深处迸发出的觉光,像浩渺虚空射来的一束闪电,照彻了他内心深处的冥暗——你不是浑然无力吗?为何刚才的腿脚如此迅捷?你不是全身痛楚吗?为何刚才没有任何疼觉?

他惕然而警,退回来坐在蒲团上,开始思维自己身体这次莫名其妙的变易,没有找到任何由来。由是他明白了,这是历生历劫所累积形成的魔障。所谓天魔、阴魔、邪魔、妖魔……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是来自自己的心里,源自自己累劫造作的业力!许多祖师大德在大彻大悟之前,都发生过心灵与肉体的魔障,因而,这是解脱生死束缚必须经历的过程。这个过程犹如凤凰涅槃,唯有经过洗髓伐骨的熬煎,经过熊熊烈火的熔炼,将俗肌凡体重新锻造,才能消尽旧业,彻底脱胎换骨,迎来灵与肉的重生!

这一个冬天,善戒的身体经历了痛、痒、麻、胀、冷、热……一系列的天翻地覆的变易,终于凡尘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刚刚下生的婴儿,赤裸裸,净洒洒,通体透明,纤尘不挂。

此时,正是绍兴五年(1135)初春,万物复苏、生机萌动时节。

走出关房的善戒,忽然感到身外这个司空见惯的世界,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变得如此清新,如此奇妙,如此美好。白云那样悠然,山丘那样自在,小溪那样宛然,甚至,连一泡牛屎,盘卷得也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的独特。他犹如一株刚刚拱出地面的蒲公英,无论是山河大地,还是枯树荒草,触目皆真,无处不美,喜悦无处不在,料峭寒风也是这般惬意,这般亲切。于是,他心中澎湃着莫名的感动,几句偈子从心中徐徐淌出:

青山有意,为雪白头;

绿水无心,因风皱面。

春风不语,吾来探看。

枯木龙吟,老井觑天。

“戒阇梨,戒阇梨!”

正在寺前小溪边漫步的善戒,忽然听到身后的路上有人喊叫。转头,看见薛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顶二人小轿,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扶着轿杆。

“薛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路上的冰雪尚未完全融化,你可是今年文殊寺的第一个客人!”

“哎哟,戒阇梨,你面相怎么变了?”薛亨有些吃惊。善戒笑道:“两年没见,莫非我老得不像样了?”

薛亨摇摇头:“不是不是,我觉着你反而变小了,更像个十五六岁、未曾涉世的少年。”

善戒没接话茬,引领着薛亨一行向寺里走去。小轿里不时传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薛亨说,轿子里是他的女儿,常年患病,身体羸弱。昨天晚上她梦见了骑青狮、持慧剑的文殊菩萨,所以今日特地来文殊寺进香。

到山门前,小轿落下,奶娘扶出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女。她的脸色比白纸还苍白,胳膊纤细得像麻秆,奶娘小心翼翼地搀着,生怕一使劲把她的胳膊捏断了。既然来进香,自然要先拜菩萨。文殊寺前低后高,十几丈的上坡路,少女歇了两次,才挪到正殿。善戒为他们父女燃香,在一边敲大磬,引导他俩在文殊菩萨像前跪拜。三跪三拜之后,少女娇喘吁吁,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疲惫不堪地瘫坐在拜垫上。

善戒见状,让行者安排少女与奶娘到西侧的客房安歇,自己陪薛亨到客堂用茶。薛亨像一袋子面粉,扑通一下把自己扔在凳子上。沉默半晌,他才说莙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小时候活泼伶俐,是全家的开心果。没想到,长大后越来越沉默寡言,这一年多更是疾病缠身,也不知看过多少医生,每日吃的药比饭还多,却不见好转,体格一天不如一天……

善戒关切地问:“令媛年纪轻轻,怎么会染上重病呢?她患的是什么病?用过哪些药?”

“去年秋天,专程到京城开封请丁御医诊断,他说是肝气郁结、脾胃不和,给开了清肝宁嗽丸的方子。”

善戒熟知这个方子的药物构成,说:“令爱肝胃不和又兼咳嗽,肝木克了脾土,导致肝胃不和,消化不良;故而处以舒肝和胃散,使肝气调达,脾胃安和。这一剂清肝宁嗽丸,恰是对症良药。”

“可是,这药吃了整整一冬,依然未见好转。”

善戒说:“我听游历广博的黑乞说,鲁山县城有一位王神医,善治疑难杂症。”

“前些日子已经找王神医看过了,他也说是肝胃不和,开的方子是舒肝和胃的柴胡调中汤。服过之后,还是不见疗效。无可奈何,这才找你来了。”

善戒正色说道:“薛将军有所不知,我只是在天医波利多座下当了三年药童,耳闻目染,粗知一些药理,并不是郎中。连开封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我更是有心无力。所以,请恕善戒不敢胡乱诊治,以免耽误令媛的病情。”

薛亨双手抱头,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小女是回天无力,只有死路一条了……”

善戒想了想,犹豫片刻才说:“清肝宁嗽丸与柴胡调中汤皆不见效,说明令媛的病三分为实,七分为虚,恐怕另有病因。”

薛亨下意识地瞪大眼睛:“连你也认为小女是虚病?有好几个据说能通神的神婆,都说她是神鬼附体,被树精蛇妖什么的缠住了。戒阇梨,你说是不是真的?”

“内心无邪,不招外祟。所谓妖魔鬼怪,大都来自自己心里。令媛不像是被冤亲债主所纠缠的业障病,而是另有病因。”善戒略一迟疑,接着说道:“肝为人体的将军之官,喜条达,主疏泄。人一旦长期情志抑郁,思虑过度,就会导致肝气不舒,脾胃受累,肝脾失和,以至于百病缠身。这就是闺中少女肝病多发的重要原因。”

善戒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薛亨听出来了:女儿大了,心事多了,却又不好意思与长辈交流,久而久之,精神委靡不振,对周围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抑郁成病。他心中暗暗自责:这些年只顾着东征西战,忽略了女儿。既然找到了病根,也就有了希望。薛亨双手合十,对善戒说:“文殊寺这个地方山清水秀,远离尘世,很适合病人疗养。戒阇梨慧眼如炬,洞悉幽微,又精通药理。我相信,在你的调理下,小女莙萱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善戒赶紧摆手说道:“文殊寺只有我一个僧人与两位男居士,一个年轻女子居住在这里不太合适。时间长了,恐怕有人说闲话。”

薛亨说:“这是小女生存下来最后的希望了,我不怕。”

善戒苦苦一笑:“薛将军是一代豪杰,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小僧太过年轻,只有二十一岁。万一被人误会,岂不……”

薛亨一愣,随即说:“你们佛门中人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戒阇梨为了自己的清誉,忍心看着小女一命呜呼,香消魄散?”

这一问,让善戒无话可说。一个硕大的尴尬,冰坨一样横亘在二人之间。这时,客堂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是莙萱。她虽然捂着嘴,强忍着,但没有用,从胸腔里涌上来气喘,让她咳嗽连连。喘息半晌,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爹爹,我不回去了,要留在这个地方。”

善戒赶紧说:“你长期患病,而这里没有医生。”

“咳、咳,对我说来,再好的医生也没用。我情愿死在这里,也不要再到山外看医生了。咳咳……”

薛亨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什么死呀活的,多不吉利?”

莙萱眼睛望着门外,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在梦里来过这个地方,这里才是我的归宿。死,我也要死在这里。”说完,她头也不回,扔下面面相觑的善戒与薛亨,自顾自回了客房。

于是,奶娘陪伴着莙萱留在了文殊寺。

为了早些将薛莙萱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薛亨,善戒不得不因地制宜,到文殊寺周围的山上采挖了一些清肝和胃的草药,熬成浓浓的药汤,让她来喝。

莙萱看见了善戒往药锅里扔那些不知名的根须、树皮、枝叶。这野地里长的柴草,连牛羊都不吃,岂能治病?这满满一大碗汤水,又黑又稠,看着都恶心,岂是人喝的东西?尽管善戒再三催促,她始终不肯端起碗来。最后,善戒说:“你既然不肯服用我配的药,留在文殊寺干什么?明天出山去吧。”

“太苦了,小师父。”

“你连尝都没尝一口,如何知道苦?”善戒说着,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她不得不接过来,避开善戒的眼神,抿了一小口,马上吐了出来,皱着眉头用手掩住嘴,抱怨道:“啊,呸呸,真的好苦!呸呸,苦死人了。”

“药,当然苦啦。你以为你这一生只会吃甜食、喝蜜水吗?酸甜苦辣,你迟早都得尝遍。快,趁热一口气喝下去!”善戒的口气十分坚决,不容商议。不知为什么,莙萱很愿意听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和尚的话,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还是强忍着恶心,乖乖把药喝了下去。

也不知是善戒的草药起了作用,还是文殊菩萨保佑,或者什么神秘缘故,来到文殊寺七日之后,薛莙萱肝气不舒、脾胃失和的症状明显好转,咳嗽也减轻了许多。然而,由于她病得时间太久,体质衰弱到了极点,仍然走不了几步路,就累得喘息不止。

善戒想到银杏果营养丰富,且具有益元气、补五脏、平嗽喘、治疗妇科疾病的功效,是药食同用的珍品。古人将银杏与红枣同煮,称为长生汤。于是,善戒灵机一动,将银杏与红枣、黄米煮粥,加入少量冰糖,做成又好看、又好吃的“长生粥”。这种银杏红枣粥,红白黄三色相间,犹若彩绘一般,吃起来甜软滑糯,很好消化,莙萱食欲大振。

吃了半月长生粥,莙萱的身体大有起色,面颊增添了几许血色,在文殊菩萨像前磕头礼拜时,不像原来那样喘了。

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烦的时候。善戒想起小时候,在家乡吃过的炒米糖。那是台州每家每户必备的年货,也是招待客人最重要的一样点心。每年进入腊月,炒米糖的师傅就忙活开来,让那独特的香味飘满大街小巷。小孩子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着师傅把一整块热气腾腾的炒米糖划开,切成小块,装进口袋。等炒米糖冷了,就迫不及待掏出来吃,咬在嘴里嘎嘣嘎嘣脆。过年的欢乐气氛,就这样在炒米糖的香甜气味中开始了。

善戒把银杏去壳,水泡去皮后,将白白嫩嫩的果仁(白果)再入锅用开水烫一下,去掉苦味,换水煮熟。然后,他开始模仿炒米糖的工艺,把锅里的素油烧热,加入白糖,炒制成银红色时,再加清水、蜂蜜、桂花酱,倒入煮熟的白果(银杏),熬制到汁浓,淋上麻油,盛到盘中,就成了晶莹碧透的甜点。

在闺中读过不少诗文的莙萱,给这道看一看就叫人止不住咽口水的点心,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称:诗礼银杏。

在善戒的精心调理下,莙萱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体格一天更比一天康健。

庭廓云初卷,林明月正圆。

不归何所为,桂树相留连。(寒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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