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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兵事书》原文及译文
《言兵事书》为西汉晁错所著的一篇重要军事策论，上书于汉文帝时期。该文深入分析了汉朝与匈奴的军事态势，系统地阐述了战争指导、地形利用、军队训练及兵种协调等关键问题。晁错主张“以蛮夷攻蛮夷”，强调利用归义胡人为先锋；提出“得地形”“卒服习”“器用利”三大治军原则，重视选择良将、严明号令与兵民结合。其论述务实而深刻，不仅直指当时边防困境，更发展了先秦以来的兵学思想，对文帝、景帝时期的边防策略产生了直接影响，是研究西汉早期军事思想与国防政策的重要文献。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
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唯陛下裁察。”
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晁错为人严厉刚直、苛刻冷峻。汉文帝时，天下没有精通《尚书》的人，只听说齐地有位叫伏生的老先生，是过去的秦朝博士，专治《尚书》，已经九十多岁，年老无法征召入京。于是文帝下诏给太常，派人前往学习。太常派遣晁错到伏生住处学习《尚书》，学成归来后，晁错借机向文帝汇报阐述所学。文帝任命他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晁错又上书说：“君主之所以能够建立功业、留名万世，是因为懂得治国之道。所以君主懂得如何驾驭臣下、管理民众，群臣就会敬畏顺从；懂得如何听取汇报、处理政务，就不会被欺骗蒙蔽；懂得如何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人就必然归附；懂得如何以忠孝侍奉尊长，臣子的德行就完备了。这四方面，我认为对皇太子来说是当务之急。有臣子议论说皇太子无需知晓具体事务，我愚见确实不认同。观察历史上的君主，不能保住宗庙而被臣子劫杀的，都是因为不懂治国之道。（皇太子读的书很多，却未能深通治国之道，原因在于没有深入探讨书中的精义。）仅仅大量诵读却不明白其中道理，可谓劳而无功。我观察皇太子才能出众，骑射技艺远超常人，但在治国方略方面尚未确立自己的见解，这是因为他的心念都系于陛下。恳请陛下挑选适用于当今的圣人之术，传授给皇太子，并时常让他在您面前陈述见解。望陛下明断。”
文帝很赞赏这番建议，于是任命晁错担任太子家令。晁错凭借其善辩之才得到太子信任，在太子家中被称作“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曰：
当时匈奴势力强盛，多次侵犯边境，皇上发兵抵御。晁错上书论述军事，内容如下：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法曰）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我听说汉朝建立以来，匈奴多次侵入边境，小规模入侵就获得小利，大规模入侵就获得大利。吕后时期，匈奴曾两次入侵陇西，攻城屠城，掠夺牲畜财物；后来又一次入侵陇西，杀害官兵，大肆抢掠。我听说胜利的威势能使民气百倍振作，而战败的士兵则会士气低落，难以恢复。自从吕后以来，陇西已经三次被匈奴困扰，百姓士气受挫，丧失了胜利的信心。如今陇西的官员，依靠社稷的神灵，秉承陛下英明的诏令，团结安抚士兵，激励他们的气节，动员这些士气受创的百姓去抵挡乘胜而来的匈奴，以少敌多，斩杀了一名匈奴王，大败敌军，取得了重大胜利。这并不是陇西的百姓突然变得勇敢或怯懦，而是因为将领指挥方法有高明与拙劣之别。所以兵法上说：“有必定能取胜的将领，没有必定能取胜的百姓。”由此看来，安定边境，建立功业，关键在于优秀的将领，因此不能不慎重选择。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屮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屮），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雚）（萑）苇竹萧，屮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指）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国）（兵）之至要也。
我又听说用兵作战，临阵交锋最紧要的有三点：一是善于利用地形，二是士兵训练有素，三是武器装备精良。兵法记载，各种地形对兵种的使用有严格的要求：在复杂地形中，不同兵种的作战效能差异巨大。如果士兵不经过选拔和训练，日常生活管理不严格，行动不协调，追逐战机时跟不上，躲避危险时不迅速，前锋在进攻后队却瓦解，不听从金鼓号令的指挥，这些都是平时不严格训练士兵的过错，这样的军队百人不抵十人之用。武器装备不精良，就等于空手作战；铠甲不坚固密实，就如同赤膊上阵；弩箭射不远，就和短兵器一样；射箭不能命中目标，就和没有箭一样；射中了却不能射入，就和没有箭头一样：这些都是将领不重视武器装备的祸害，这样的军队五人不抵一人之用。所以兵法总结道：器械不锐利，就是把士兵送给敌人；士兵不能战斗，就是把将领送给敌人；将领不懂用兵，就是把君主送给敌人；君主不选择良将，就是把国家送给敌人。这四点，是军事上最根本的原则。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我听说国家大小不同，应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强弱有别，需塑造不同的态势；地形险易差异，要有不同的守备手段。卑躬屈膝侍奉强国，是小国的生存形态；联合众多小国攻打一个大国，是势均力敌国家间的博弈形态；利用蛮夷去攻打蛮夷，才是我们中原王朝应该采取的战略。如今匈奴的地理环境与作战技能和中原大不相同。他们能上下山坡，出入溪涧，中原的马匹不如他们；在险峻的道路上一边奔驰一边射箭，中原的骑兵不如他们；忍受风雨疲劳，忍受饥渴，中原的士兵不如他们：这些都是匈奴的擅长之处。然而，到了平原旷野，使用轻快的战车和精锐的骑兵，那么匈奴的部队就容易被打乱；用强弩长戟，远距离射杀，匈奴的弓箭就无法抵挡；身着坚固铠甲，手持锋利兵器，长短兵器配合，游击弩兵来回策应，队伍整齐推进，匈奴的军队就无法阻挡；神射手万箭齐发，都射向同一目标，匈奴的皮甲木盾就不能支撑；下马进行地面搏斗，剑戟相交，近距离缠斗，匈奴士兵的脚步就跟不上了：这些则是中原的擅长之处。由此看来，匈奴擅长之处有三，而中原擅长之处有五。陛下再发动数十万大军，去征讨仅数万人的匈奴，在人数对比上，我们是以十击一的优势。
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俛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信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尽管如此，兵器毕竟是不祥之物，战争是危险的事情。以大国之姿败给小国，由强变弱，往往就在俯仰之间。如果用将士的死亡去争胜，一旦受挫就难以恢复，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帝王的用兵之道，必须追求万全之策。现在前来归顺的胡人、义渠等蛮夷部众有数千人，他们的饮食和特长与匈奴相同。可以赐给他们坚固的铠甲和棉衣、强劲的弓弩和锋利的箭矢，再配备边郡的优秀骑兵。任命一位能了解他们习俗、并能团结安抚他们内心的贤明将领，以陛下明确的约定来统帅他们。如果遇到险峻阻塞的地形，就让他们去抵挡；在平坦开阔、道路通畅的地带，则用我们的轻车和步兵来制敌。让归顺的胡人部队和我们的中央军队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再加上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这才是万无一失的策略。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今则不然。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使夫不明择于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古书上说：“即使是狂妄之人的言论，圣明的君主也会择取。”臣晁错愚昧浅陋，冒死献上这些狂言，希望陛下裁断抉择。汉文帝很赞赏他的建议，特地赐予晁错一道盖有玺印的诏书以示嘉奖和答复，说：“皇帝问候太子家令：你所上奏的关于军事问题的三方面论述，我已经知道了。你在奏书中引用了‘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这句话。但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建言的人并不狂妄，而抉择的人却不够明察，国家的大患，常常就在这里。假如让不明察的君主来抉择不狂妄的言论，那就会听一万次也一万次不恰当。”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晁错再次就守卫边疆、巩固边防和鼓励农耕、发展农业这两项当务之急上书进言，他说：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我听说秦朝时北击胡人，在黄河沿岸修筑要塞，南攻百越，派兵戍守。它发动战争攻打胡人和百越，并非为了保卫边疆、拯救百姓，而是因为贪婪暴戾、企图扩张领土，所以功业未成天下就已大乱。用兵而不明形势，交战就会被敌人俘虏，屯守则士卒接连死亡。胡人居住的地方寒冷异常，树皮厚达三寸，冰厚六尺，他们以肉食奶酪为生，体质紧密耐寒，鸟兽也长着细密的绒毛。百越之地则炎热潮湿，当地人毛孔粗疏耐热。秦朝的戍卒无法适应两地水土，戍守的死在边境，运输的倒在路上。秦朝百姓视服役如同赴刑场，于是朝廷便征发罪犯戍边，称为“谪戍”。先征发有罪的官吏、赘婿和商人，后来扩大到曾经做过商人的人，再后来连祖父母、父母做过商人的也不放过，最后直接征发里巷左边的贫民。征发不得人心，服役者满怀怨恨，心生背叛。百姓之所以能死战不降，是因为有明确的激励措施：战胜守固者赐予爵位，攻城略地者可以获得财物。因此他们能冒着箭石，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而秦朝征发士卒，只有万死之害，却无分毫报酬，战死者家属也得不到任何赋税减免，天下人都清楚地知道灾祸将临。陈胜前往戍地，行至大泽乡，率先起义，天下人如流水般追随，这正是秦朝依靠强权威逼造成的恶果。
胡人衣食之业不着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竟。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胡人的生计不依赖于土地定居，这使他们容易骚扰边境。何以见得？胡人以肉食奶酪为生，穿着皮毛，没有城郭田宅的固定居所，犹如飞鸟走兽在旷野之中，遇到水草丰美之处就停留，草尽水竭就迁移。由此看来，他们往来迁徙，时来时去，这是胡人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导致中原百姓离开农田（流离失所）的原因。如今让胡人多次在塞下放牧狩猎，有时在燕、代之地，有时在上郡、北地、陇西，窥探守塞的士卒，发现兵力薄弱就乘虚而入。陛下若不救援，边民就会绝望而产生降敌之心；若救援，派兵少了不够用，多派兵，则远县援兵刚到，胡人又已撤离。大军长期聚集不撤，耗费巨大；撤军，胡人又会入侵。如此连年不断，国家就会贫苦，百姓不得安宁。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步。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予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戎）（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承蒙陛下忧心边境，派遣将吏征发士卒治理边塞，这是极大的恩惠。然而让远方士卒守塞，一年一换，他们不熟悉胡人的特性，不如选拔常驻居民，安家落户，耕种田地，同时守备边防。据此在要害之处，河流通道旁，规划建立不少于千户人家的城邑，周围设置防御工事“虎落”。先建造房屋，备齐农具，然后招募罪人及赦免后服劳役的人前往居住；不足，则招募用奴仆赎罪及献纳奴仆想要求取爵位的人；再不足，便招募自愿前往的百姓。一律赐予高等爵位，免除全家赋役。赐予冬夏衣物，供应粮食直到能够自给自足。郡县百姓可以购买爵位，最高可至卿爵。没有丈夫或妻子的，由官府出资为其婚配。人之常情，没有配偶就不能长久安心居住。塞下居民，若禄利不厚，就不可能让他们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侵抢掠时，若能截回所掠财物，便将其中一半赏赐给他，官府则出资赎回被掠的百姓。这样，邻里就会相互救助，与胡人作战不怕牺牲。这并非出于对君上的感恩，而是为了保全亲人和追求财富。这与从东方调来、不熟悉地形且内心畏惧胡人的戍卒相比，功效相差万倍。趁陛下在位之时，迁徙百姓充实边疆，使远方不再有屯戍的烦劳，塞下百姓父子得以保全，没有被俘的忧患，恩泽流布后世，陛下也将被称为圣明之君，这与秦朝征发怨民戍边的做法，相差实在太远了。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
汉文帝采纳了晁错的建议，下诏招募百姓迁徙至边塞定居。
错复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囗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色）（邑）也。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晁错再次进言：陛下招募百姓迁徙以充实边塞，使得屯戍的兵役更加精简，运输的费用大为减少，这是极大的恩惠。下面的官员若真能体恤这份厚恩，奉行英明的法令，抚恤迁徙而来的老弱之人，优待其中的壮士，安定他们的心绪而不加以侵害盘剥，让先到的人安居乐业而不思念故乡，那么贫苦百姓就会相互劝勉，争相前往了。我听说古代迁徙百姓到远方以充实空旷之地，会先观察当地的气候是否调和，品尝水泉的味道是否甘美，审视土地的适宜程度，考察草木的丰茂状况，然后才营建城邑，划分里巷，分配宅地，修通通往田地的道路，划定田地的疆界。先为他们建造房屋，每户有一堂两室，有可以关闭的门窗，并配备好器物，使百姓到达后有地方居住，劳作时有工具可用。这样，百姓才愿意轻易离开故乡，而被鼓励前往新的城邑。还要设置医师和巫祝，来治疗疾病，主持祭祀活动；让男女得以婚配，生死之时互相抚恤，坟墓相邻，种植树木，饲养牲畜，房屋完好安全。这些措施都是为了让他们喜欢新的居住地，而有长期安居的决心。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驩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我又听说古代在边境设立县邑以防备敌人，使五家为一“伍”，设有伍长；十个伍长为一“里”，设有“假士”；四个里为一“连”，设有“假五百”；十个连为一“邑”，设有“假候”。这些官职都选择该邑中贤能有力、熟悉地形、了解民心的人来担任。平时在家就教百姓练习射箭的方法，外出时就教导他们如何应对敌人。因此，军事组织在内部形成，军令政教就能在外面确立。训练养成之后，不要让他们随意迁徙，他们幼年时一同游戏，长大后便一起共事。夜间作战，通过声音就能彼此知晓，足以互相救援；白天作战，眼睛看得见，足以相互识别；友爱之心，足以使他们为彼此赴死。在此基础上，用优厚的奖赏来激励他们，用严厉的刑罚来树立威信，那么他们就会勇往直前，即使战死也不会后退。所迁徙的百姓如果不是强壮有力之人，就只是白白耗费衣服粮食，无法发挥作用；即使有才能力气，如果没有贤能的官吏管理，也还是徒劳无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胶，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陛下断绝与匈奴的和亲，我私下预料他们在冬天会南下侵犯，若能趁机给予一次沉重的打击，就能让他们遭受重创，一蹶不振。若想树立威严，最好在他们秋季弓胶硬化（便于用弓）、可能来犯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如果他们来犯而不能使其陷入困境，让他们得逞而归，以后就不容易降服了。愚臣见识浅薄，唯请陛下裁决明察。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曰：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长楙。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方内以安，泽及四夷。今朕获执天子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着闻也。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亲谕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愚民之休利，着之于篇，朕亲览焉，观大夫所以佐朕，至与不至。书之，周之密之，重之闭之。兴自朕躬，大夫其正论，毋枉执事。乌虖，戒之！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
随后，皇帝下诏命令主管官员推举贤良文学之士，晁错被选中。皇帝亲自以策问诏书考察他们，说：“在即位十五年九月壬子日，皇帝说：从前大禹竭力寻求贤士，恩泽遍及中原之外，四海之内，凡是舟车能至、人迹能到的地方，无不听命，以此来弥补自身的不足；近处的人献上他们的明见，远方的人传达他们的听闻，大家同心协力，以辅佐天子。因此大禹能够没有失德之处，夏朝得以长久兴盛。高皇帝（刘邦）亲自铲除大害，平定乱世，同时选拔豪杰英才，任命为百官之长，让他们进谏争辩，弥补天子的过失，辅佐拥戴汉室江山。依赖上天之灵，宗庙之福，国内得以安宁，恩泽施及四方夷狄。如今朕得以继承天子之位，承担宗庙的祭祀，朕既无德行，又不聪敏，明察不能洞悉，智慧不能治国，这是诸位大夫所熟知的。所以特诏令主管官员、诸侯王、三公、九卿及各郡长官，各自根据你们的意愿，来选拔那些明了国家大局、通晓人事始末、并能直言极谏的贤良之士，各有一定人数，将用以匡正朕的不足之处。诸位大夫的才德符合这三项标准，朕非常赞许，所以请大夫们来到朝廷，亲自宣示朕的心意。请大夫们务必呈上关于这三项要点的精辟论述，并对于朕常思虑的自身缺乏德行、官吏执法不公、政令推行不畅、百姓生活不安这四项缺陷，详尽陈述你们的想法，不要有任何隐瞒。上用以进献于先帝的宗庙，下用以造福于黎民百姓，将你们的见解写成篇章，朕将亲自阅览，考察诸位大夫用以辅佐朕的方略，是否切中要害。你们写好后，要周密严谨，封缄妥善。这件事由朕亲自发起，请大夫们发表正直的言论，不要曲解了主管官员（举荐你们）的本意。呜呼，要慎重啊！诸位大夫要遵循心意，不可懈怠！”
错对曰：平阳侯臣窋、汝阴侯臣灶、颍阴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筦子而为五伯长。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于不明，以求贤良，让之至也。臣窃观上世之传，若高皇帝之建功业，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皆有司之所览，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为帝者祖宗，与天地相终。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臣错囗茅臣，亡识知，昧死上愚对，曰：
晁错回答说：“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何、廷尉宜昌、陇西太守公孙昆邪诸位大人所推举的贤良、太子家令臣晁错，冒死再拜进言：臣私下听说古代的贤明君主没有不寻求贤才来作为辅佐的，所以黄帝得到力牧而成为五帝之首，大禹得到皋陶而成为三王的始祖，齐桓公得到管仲而成为五霸之长。如今陛下效法大禹和高皇帝选拔豪杰英才的榜样，反而自谦说不明察，来征求贤良，这真是极致的谦让了。臣私下阅读上古的记载，像高皇帝建立功业，陛下您德行深厚而得到贤才辅佐，这些都是有关官员所见闻，并刻在玉版上，藏在金柜中，经历岁月，记载下来流传后世，作为帝王的功业，与天地一样长久。现在曹窋等人竟让臣晁错来充数，实在很不符合英明诏书求取贤才的本意。臣晁错如同用茅草搭盖的臣子，没有见识学问，冒死呈上愚昧的对答如下：
诏策曰“明于国家大体”，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臣闻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于法宫之中，明堂之上；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故众生之类亡不覆也，根着之徒亡不载也；烛以光明，亡偏异也；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孰，祆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
诏书策问说‘要明了国家大局’，愚臣私下用古代的五帝来说明它。臣听说五帝神圣，他们的臣子都赶不上他们，所以他们亲自处理政事，居住在正殿之中，明堂之上；行为举止上能配合天道，下能顺应地理，中能合乎人心。因此一切有生命的物类无不蒙受庇护，扎根于地的生物无不承载其恩德；用光明照耀天下，没有偏颇差异；恩德上达飞鸟，下至水虫草木等各种物产，都蒙受其恩泽。然后阴阳调和，四季分明，日月光明，风雨适时，甘露降下，五谷丰登，妖孽灭绝，邪气消失，百姓没有疾病瘟疫，黄河出现龙图，洛水出现龟书，神龙降临，凤凰飞翔，德泽遍布天下，灵光施于四海。这就是所谓的与天地相匹配，是治理国家大局的功绩。
诏策曰“通于人事终始”，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强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
诏书策问说‘要通晓人事的始末’，愚臣私下用古代的三王来说明它。臣听说三王时代君臣都贤明，所以能共同谋划、相互辅助，筹划安定天下，无不从人情出发。人之常情没有不想长寿的，三王就保护生命而不伤害；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富裕的，三王就厚待百姓而不使其穷困；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安定的，三王就扶助百姓而不使其危险；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安逸的，三王就节省民力而不耗尽它。他们制定法令，符合人情然后才推行；他们动员役使百姓，根据人事（的原则）然后才去做。以自身感受来要求别人，将自己内心所能宽容的推及于他人。自己情感上厌恶的，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情感上想要的，不禁绝于百姓。因此天下人喜欢他们的政治，归附他们的德行，仰望他们如同父母，跟随他们如同流水；百姓和睦亲近，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恩泽延及后世。这就是通晓人事始末的功绩。
诏策曰“直言极谏”，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臣闻五伯不及其臣，故属之以国，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诬，奉法令不容私，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自行若此，可谓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以之兴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其行赏也，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赏厚，功少者赏薄。如此，敛民财以顾其功，而民不恨者，知与而安己也。其行罚也，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如此，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罚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谓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请而更之，不以伤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复之，不以伤国。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诸侯，功业甚美，名声章明。举天下之贤主，五伯与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于五伯，而赐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诏书策问说‘要直言极谏’，愚臣私下用五霸的臣子来说明它。臣听说五霸的才能不如他们的臣子，所以把国事托付给他们，把政事交给他们。五霸的辅佐之臣作为人臣，能审察自己而不敢欺瞒君上，奉行法令不容许私情，竭尽心力不敢自夸，遭遇患难不避死亡，见到贤人不在其之上居功，接受俸禄不超过应得的限度，不凭无德无才居于尊贵显要之位。自己的行为像这样，可以称得上是方正的士人了。他们建立法度，不是为了劳苦百姓、伤害大众而设置机关陷阱，而是用它来兴利除害，尊崇君主、安定百姓并制止暴乱。他们实行奖赏，不是凭空夺取民财胡乱给人，而是用以鼓励天下的忠孝之行并彰明其功劳。所以功劳大的赏赐就厚，功劳小的赏赐就薄。像这样，收集民财来酬报功劳，而百姓不怨恨，是因为知道（拿出财物）给予赏赐是为了安定自己。他们实行惩罚，不是凭一时愤怒胡乱诛杀来放纵残暴之心，而是用以禁止天下不忠不孝而危害国家的行为。所以罪大的惩罚就重，罪小的惩罚就轻。像这样，百姓即使服罪而死也不怨恨，是因为知道罪罚的到来，是自己造成的。建立法度像这样，可以称得上是公平正直的官吏了。对于违背情理的法令，请求君主更改它，不因此伤害百姓；君主行为暴虐时，就违抗并使之回到正轨，不因此伤害国家。补救君主的失误，弥补君主的过错，宣扬君主的美德，彰明君主的功绩，使君主在内没有邪恶的行为，在外没有败坏的污名。像这样侍奉君主，可以称得上是直言极谏的士人了。这就是五霸之所以能用德行匡正天下，用威势制服诸侯，功业非常美好，名声显赫的原因。列举天下的贤明君主，五霸也在其中，这正说明他们本身才能虽不如其臣子，却能通过让臣子直言极谏来弥补自己不足的功绩啊。如今陛下您人口的众多，武力的强大，德惠的深厚，令行禁止的权势，万万倍于五霸，却赐策书给愚臣说‘匡正朕的不足’，愚臣哪里足以认识陛下的高明而来奉承应对呢！”
诏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愚臣窃以秦事明之。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迟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财用足，民利战。其所与并者六国，六国者，臣主皆不肖，谋不辑，民不用，故当此之时，秦最富强。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帝王之资也，故秦能兼六国，立为天子。当此之时，三王之功不能进焉。
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善）（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
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绝秦之迹，除其乱法；躬亲本事，废去淫末；除苛解娆，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谤不治，铸钱者除；通关去塞，不孽诸侯；宾礼长老，爱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宫出嫁；尊赐孝悌，农民不租；明诏军师，爱士大夫；求进方正，废退奸邪；除去阴刑，害民者诛；忧劳百姓，列侯就都；亲耕节用，视民不奢。所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以安海内者，大功数十，皆上世之所难及，陛下行之，道纯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臣听闻，当秦国刚开始兼并天下时，其君主的才能不及三王，臣子的才能也不及三王的辅佐，然而他们统一天下的功业并未延迟，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秦国地理形势便利，山川有利，财物充足，百姓善于作战。而当时与它并列的六国，君臣都无能，谋划不协调，百姓不为所用。所以在那时，秦国最为富强。本国富强而邻国混乱，这正是成就帝王的资本，因此秦国能够兼并六国，立为天子。那时，连三王的功业都无法超越它。
但到了秦朝末期衰败时，朝廷任用无能之辈，听信谗佞贼臣；宫室修建过度，嗜好欲望没有极限，民力消耗殆尽，税收却没有节制；君主自以为是，自我夸耀，群臣恐惧而阿谀奉承，君主骄横放纵，不顾及潜在的灾祸；随意奖赏以满足自己的喜好，胡乱诛杀以发泄自己的怒气。法令烦琐残酷，刑罚暴虐凶狠，轻率地断绝人命，皇帝甚至亲自射杀人。天下人心寒，没有谁能安居乐业。奸邪的官吏，趁著法度混乱，来树立自己的淫威，狱官专断，生杀大权任性而为。朝廷上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秦朝刚开始混乱时，官吏最先侵害的是穷人和贱民；到了中期，受侵害的变成了富人和官吏之家；等到末期，连皇族宗室和大臣也遭到侵害。因此，关系亲疏的人都感到危险，朝廷内外都充满怨恨，百姓离散逃亡，人人都有叛离之心。陈胜首先倡导起义，天下随即大规模崩溃，秦朝宗庙断绝，国家灭亡，政权被异姓夺取。这就是官吏不公正、政令不畅通、百姓不安宁所带来的灾祸。
如今陛下德行与天地相配，恩泽滋润万民，扫除秦朝的劣迹，根除其混乱的法令；亲自致力于根本（农业），废除放纵末业（商业）；解除苛刻烦扰的法令，宽大爱人；废除肉刑，罪犯不株连家属；诽谤不治罪，废除盗铸钱令；开放关隘消除边塞壁垒，不猜忌诸侯；尊敬礼遇老人，爱护抚恤孤儿幼子；罪人服刑有期限，让后宫女子出嫁；尊崇赏赐孝悌之人，对农民免除租税；颁英明诏令给军队，爱护士大夫；寻求引进方正之士，废黜贬退奸邪之臣；废除宫刑，危害百姓者被诛杀；为百姓忧心劳苦，让列侯前往各自的封国；亲自耕作提倡节俭，对待百姓不显奢侈。陛下为天下兴利除害，变革旧法更易旧制，以使四海之内安定，所建立的巨大功绩有数十项，这些都是前代难以企及的。陛下推行这些政策，道德纯厚，天下百姓真是幸运极了。
诏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当之。
对于诏策中“常思虑朕缺乏德行”这句话，愚臣实在不敢承当。
诏策曰“悉陈其志，毋有所隐”，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则自亲之；三王臣主俱贤，则共忧之；五伯不及其臣，则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遗，而圣贤不废也，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传曰“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此之谓也。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民贫穷者变其业。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资财不下五帝，临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竟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亲，而待群臣也。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犹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亲，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窃恐神明之遗也。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于天下，以传万世，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囗茅之愚，臣言唯陛下财择。
对于诏策中要求“详尽陈述你们的想法，不要有任何隐瞒”，愚臣私下用五帝的贤臣来阐明看法。臣听说五帝认为他们的臣子才能都不及自己，所以凡事亲自处理；三王时代君臣都贤明，所以就共同忧劳国事；五霸的才能不如他们的臣子，便将国事委托给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不遗漏任何（治国）的神妙道理，不埋没圣贤，所以各个时代都能建立与时代相符的功业和德政。古书上说“过去的已无法追及，未来的还可以期待，能治理好他所处时代的人就称为天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臣私下听说，战争不能取胜就要改变战略，百姓贫穷困苦就要改变他们的谋生之业。如今以陛下如此的神明和深厚德行，资财不比五帝少，统治天下至今已有十六年，但百姓没有更加富裕，盗贼没有减少，边境尚未安宁。之所以如此，臣推测是因为陛下未能事事亲自处理，而是在等待群臣（去办理）。如今执政的臣子都是天下选拔出来的精英，但他们的才能却远不及陛下的英明（清光），就好比是五帝的辅佐之臣。如果陛下不亲自操劳国事，而只是倚赖这些才能远不及您的臣子，臣私下担心（治国）的神妙道理会被遗漏。这样一天天损耗，一年年过去，时光日益流逝，陛下盛大的德政却未能完全普及于天下，并流传万世，愚臣不自量力，私下为陛下感到惋惜。冒死献上我这像草芥之人一样狂妄糊涂的愚见，所说的话，请陛下裁决选择。
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繇是迁中大夫。
当时，贾谊已经去世，参加对策的有一百多人，唯独晁错的对策被评为最优等，因此他被提升为中大夫。
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晁错又上书谈论应该削减诸侯权力的事情，以及可以修改的法令，共上书三十篇。汉文帝虽然没有完全采纳他的建议，但很赏识他的才华。在当时，太子（即后来的汉景帝）非常赞赏晁错的计策，而袁盎等许多大功臣则不太喜欢晁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
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请间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因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汉景帝即位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多次请求与景帝单独商议政事，景帝无不听从，其受宠程度超过了九卿，国家法令因此有很多被他修改。丞相申屠嘉对此心怀不满，却又无力中伤他。
恰逢内史府座落在太上皇宗庙墙外的空地中，门朝东开，出入不便，晁错便命人凿开南边的墙开了个门。丞相申屠嘉闻讯大怒，想以这个过失上奏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得知消息，抢先请求单独觐见景帝，说明了情况。等到申屠嘉上奏，请求将擅自凿穿宗庙围墙的晁错交给廷尉处死时，景帝说：“他凿的不是宗庙的墙，只是外墙的空地围墙，不至于触犯法令。”丞相只得谢罪。退朝后，他愤怒地对长史说：“我本该先斩后奏，却偏偏先请示了，果然误了大事。”申屠嘉因此气病发作，不久去世。晁错此后越发显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繇此与错有隙。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讙哗。
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
晁错被升任为御史大夫后，便上奏列举诸侯王的罪过，请求削减他们封地周边的郡县。奏章呈上后，景帝命令公卿、列侯和宗室集会讨论，没人敢反对，只有窦婴极力争辩，由此与晁错产生了嫌隙。晁错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们都一片哗然。
晁错的父亲从颍川老家赶来，对他说：“皇帝刚刚即位，你执掌大权，侵害削弱诸侯，疏远人家的骨肉亲情，招致满口怨言，你这是为什么呢！”晁错回答：“本来就应该这样。不这样做，天子就无法尊崇，宗庙社稷也不得安稳。”他的父亲说：“刘家的天下是安稳了，可我们晁家却危险了！我要离开你回老家去了。”随后饮毒药自杀，临死前说：“我不忍心亲眼看到灾祸连累自身。”
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会窦婴言爰盎，诏召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虖？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虖？何以言其无能为也？”盎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箱，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太常，密装治行。
父亲死后十几天，吴、楚等七个诸侯国果然以“诛杀晁错、清君侧”为名，联合发动叛乱。景帝与晁错商议出兵平乱事宜，晁错建议景帝亲自率兵出征，而由他自己留守京城。这时，窦婴推荐了袁盎，景帝下诏召袁盎入宫觐见。当时景帝正和晁错一起调度军粮。景帝问袁盎：“你曾做过吴国丞相，了解吴国臣子田禄伯的为人吗？现在吴楚反叛，在你看来形势如何？”袁盎回答：“不值得忧虑，马上就能击败他们。”景帝说：“吴王就近开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引诱天下豪杰，到了白头年纪还要起事，如果他的计划不是考虑得万无一失，难道会发动吗？凭什么说他无所作为呢？”袁盎答道：“吴王确实有铜、盐之利，但哪能真的引诱到什么豪杰！如果真让他得到了豪杰，也只会辅佐他行仁义之事，不会反叛了。吴王所引诱的，都是些无赖子弟和逃亡铸钱的奸人，所以才相互勾结作乱。”晁错在一旁说：“袁盎分析得对。”景帝又问：“那有什么对策？”袁盎说：“希望陛下屏退左右。”景帝让左右侍从退下，唯独晁错还在。袁盎说：“我所说的计策，做臣子的不能知道。”于是景帝让晁错也退下。晁错只能快步退避到东边的厢房，心中非常恼恨。景帝最后问袁盎，袁盎回答说：“吴王和楚王互相有书信往来，说高皇帝分封子弟为王，各有封地，如今贼臣晁错擅自贬责诸侯，削夺他们的土地，所以他们才以造反为名，向西进军共同诛杀晁错，只要恢复原有的封地就会罢兵。当今之计，只有斩杀晁错，派使者赦免吴楚七国之罪，恢复他们原有的封地，这样兵不血刃就能让战事平息。”景帝听了沉默许久，说：“但不知实际情况是否真如你所说，我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辜负天下。”袁盎说：“我的愚计就是这样，希望陛下深思。”于是景帝任命袁盎为太常，让他秘密收拾行装，准备出使。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囗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巿。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巿。错衣朝衣斩东巿。
袁盎献计十几天后，丞相庄青翟、中尉嘉、廷尉张欧三人联名上奏弹劾晁错说：“吴王大逆不道，企图危害宗庙，天下人应共同诛杀他。如今御史大夫晁错却提议说：‘大军数百万，单独交由群臣统领不可靠，陛下不如亲自带兵出征，让晁错留守京城。另外，将徐县、僮县附近吴军尚未攻占的地方赐给吴国。’晁错不称颂陛下的德政信义，企图疏远陛下与群臣百姓的关系，又想把城邑送给吴国，完全没有臣子的礼节，实属大逆不道。晁错应被判处腰斩，其父母、妻子、兄弟无论老幼一律公开处死。臣等请求依法论罪。”景帝批复说：“准奏。”而晁错对此却一无所知。景帝于是派中尉去召见晁错，骗他一起乘车巡视街市。晁错穿着朝服被带到东市，当场处斩。
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晁错死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在平叛吴楚之乱时任将领。他回朝后，上书汇报军情，觐见景帝。景帝问他：“你从军营回来，听到晁错已死的消息，吴楚退兵了吗？”邓公答道：“吴王谋反已有几十年了，（他）因削地而发怒，以诛杀晁错为名，但他的本意并不在晁错。而且我担心天下的士人都会因此闭口，不敢再向朝廷进言了。”景帝问：“为什么呢？”邓公说：“晁错是担忧诸侯强大无法制约，所以请求削弱他们，以此来尊崇朝廷，这是造福万世的好事。计划才刚刚开始，竟然就遭到杀身之祸。这样做，对内堵塞了忠臣之口，对外却替诸侯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景帝听后深深地叹息道：“你说得对，我也后悔了。”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年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先。邓先时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邓公是成固人，善于出奇计。建元年间，皇帝招揽贤良，公卿们推举邓公。那时邓公已免官，直接从家中被起用，官至九卿。一年后，他再次称病辞职回家。他的儿子邓章，因钻研黄老学说而在王公大臣间闻名。
赞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已变易，及吴壹说，果于用辩，身亦不遂。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着于篇。
班固评论说：袁盎虽然不喜欢读书，但也善于附会时事，以仁爱之心为本，引述大义时慷慨激昂。他遇上汉文帝刚即位，正好顺应了时势。时局已经变化，等到他游说景帝诛杀晁错时，虽然凭借口才果断实现了目的，但自身最终也未得善终。晁错一心为国家深谋远虑，却没有看到自身的祸患。他的父亲看到了，却选择在沟壑中自杀（指劝说不成而自尽），无助于挽救败亡的命运，不如赵括的母亲，通过指明儿子的缺点而保全了宗族。可悲啊！晁错虽然不得善终，但世人都哀怜他的忠诚。所以记录下他生前施政的言论，载于本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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